店主这个掌柜的当得心力憔悴,别人家的伙计都是个顶个的好,能帮着干活,也不多说废话。而自己的伙计,每天大爷似的往那一躺,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而且废话连篇。
店主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摔,道:“我是让你坦白的,不是让你来着当少爷的!给我坐好了!”
“掌柜的,我是重伤员……”丹纾躺在沙发上呻吟道。
“不是,你重伤员你中午还吃那么多酱肘子。”陈锋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重伤嘛,补充点蛋白质有好处。”丹纾拿起桌上的水喝了几口,对店主摆摆手道,“掌柜的你别站着,你坐啊。你站着我会不好意思的。”
店主对这个躺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彻底无语了,他把水杯给抢回来,把剩下的水全都泼到他脸上,冷冷道:“你要是就只有这些白烂话要说,那你就可以滚了。”
丹纾抹了把脸,道:“掌柜的你太不地道了,这是热水啊!”
店主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把他一脚踢出茶斋大门,道:“你给我马上滚!”店主现在心里头窝着的火都快赶上火山喷发了,他也不是不讲情面,丹纾拼死拼活都要护着那个鬼,他可以不杀那个鬼,还可以帮着他把那个鬼送入轮回。他只不过是想要听一句实话而已,自己的伙计他不可能不照顾,但就算是照顾他也得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吧。
“别啊,掌柜的。你不能把一个一心想着回头是岸的有志青年就这么关在改过自新的大门外啊!”丹纾鬼哭狼嚎的扑上来。
店主一脚踩在他脑袋上,冷冷道:“你滚不滚?”
丹纾就算是趴在地上,也依旧发扬着心贱必嘴贱的精神,“掌柜的,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
店主怒气冲冲的回到店里,丹纾刚从地上爬起来,一把长剑就架在他脖颈上,寒气逼人。
“不滚就去见见阎王。”店主看着他道,“你自己选。”
“行行,我说,我老是交代行了吧?”丹纾弹了一下长剑,缩了缩,有些忌惮道,“不过你先把这玩意收起来。”
店主都不愿意理他了,把长剑背在后背上,转身进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陈锋在门口露了一下脑袋,对丹纾道,“别惹掌柜的了,有什么话你们都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拔刀子。”
丹纾挠了挠头,道:“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因为特殊原因心情暴躁,他这是赶上了。”
店里头忽然飞出一个杯子,正正好好砸在他脑袋上,店主的声音传出来:“想死就直说!十秒内我让你从地球表面彻底消失!”
“活该。”陈锋道。
“找死。”白离从丹纾身上跨过去,轻飘飘的进店。
屋内的形式差不多是三堂会审,丹纾被架在椅子上,白木久被店主赶去练拳了,余下的那三人每人占了张椅子,个个都跟大爷似的。
店主开口道:“你多说一句废话,我就卸你一个关节。我知道你骨头软,也不怕疼,人总共有七十八个关节,你有多少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就按着七十八来算。在你开口说话前,你最好先想想,你浑身上下的骨头够不够我卸。”
“掌柜的你别这么严肃好不好?”丹纾看店主的那张面瘫脸浑身都不自在,艰难开口道,“毕竟你是要挖我的八卦嘛,轻松一点啦,这么严肃我会觉得我被判了无期徒刑……我靠!疼啊!”他这一大段废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肘关节就被店主给卸下来了。那种筋连着筋的痛感实在是销魂。
“这不是我要听的。”店主道。
丹纾吸了口凉气,只得继续道:“她是下州刺史的女儿,我就叫她阿红。那天我躺在她家院里的海棠树上乘凉,那小丫头缺心眼,不叫家丁赶我走反倒还告诉我那树快死了不经压。那一年,她十三岁。”
“你个活了那么多年的老不死你看上一个小丫头,你恋童?”陈锋鄙夷的看着他。
“滚!你一个现代人你知道什么?十三岁都是提亲的年纪的好吗?”丹纾恨不得踹他主两脚,他想起了过往,不禁露出酸楚的表情,继续道,“反正我俩就那么认识了。那丫头一点心眼都没有,一门心思的对你好。她问我是谁家阿郎,我骗她,胡乱蒙了个姓氏说我是长安人。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水平,就是胡蒙我都能给蒙中。长安还真就有那么一家,还是名门望族。她一门心思对我好,我不能娶她,那也就不要再骗人家小姑娘了。我骗她说我要回本家,便不再见她。谁想到她让她爹偷偷去提亲,她就说,她要嫁长安柳家二郎。出嫁的前一晚上,她听别人说那人的长相,她才知道那不是我。她哭着喊着要退婚,可怎么可能?就这么将错就错了。”
“你很混蛋。”白离评价道。
“我不用你再说一遍,这么多年我已经自责过了好吗?”丹纾斥了一声,他眸中的光忽然暗了下去,道,“那丫头傻,几次出逃,被家里人捉回去关了起来。她是被娶回去做正房夫人的,却每天被人指指点点,她最后熬不住了,把自己活活吊死了。我们俩第一次见是在海棠树下,而她最后死在海棠树下。”
丹纾说到这里闭上了眼,他放浪形骸游戏人间千年,什么样的妙龄女子妖娆尤物都遇见过,但从没有哪一个让他这么心疼,心疼到他难以忍受。
他还记得,当年小小的她趴在窗口昂着小脸笑着对他说:“非你不嫁。”的情形,她的眼神特别干净,单纯的爱,单纯的对你好,单纯的快乐与高兴。
而他,对上那样干净的眼神只能躲的远远的,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
“我是个混蛋。我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丹纾说出这句话的那瞬,眼泪流了出来,他红着眼眶,眼中满是血丝,近乎嘶吼,“我混蛋啊!我对不起她!”他瘫软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心痛到了极致。
午夜梦回之时,他最想梦见她却也最怕梦见她。如此折磨,如此痛苦,如此日日夜夜反复千年。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可言,深绿的眸子里是刻骨铭心的痛,淡薄的唇在不断的颤抖。他错过了,千年前,他曾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女子埋在了地下,埋在了老屋的海棠树下,在黄土将女子的容颜掩埋住的时候,她的容颜,已经变成了永远。
自那天后,他那能翻云覆雨的手只抓不住两样东西,一样是亘古不变的时间,另一样就是她的音容笑颦。
店主指了指心口,“这不疼吗?”
“疼,真的很疼。”丹纾闭着眼,俊美的脸上十分的偏执,又有着一丝怅恨,答道,“此生只此一人再无他爱!她是我最想娶的。”
后院的门忽然被推开,白木久跑了进来,好像被吓得不轻,“师……师父,后院的花全谢了!”
话音刚落,丹纾就冲了出去,一进后院,就看到那颗海棠树上的花竟离奇的全都谢了,一阵风吹过,卷起了花瓣,嫣红的花瓣随风舞动,像是夜空中飞舞的蝴蝶,如血般妖艳。
丹纾睁大了眼睛,看着漫天的花瓣随风而逝,心中恸然。他说不出任何的话,原本压抑在心头的痛苦顿时化作了无尽难言的凄凉孤苦。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千年,她没有负他,是他负了她。
“我把她埋在了这海棠树下。”丹纾看着满地落花,眼泪又漫上了眼眶,他想像平常一样笑,可却怎么都笑不出,对店主道,“掌柜的,你见过这么傻的人?我用三分真心对她,她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我。死了之后她都一直都没有走,你说她等着干什么?怎么不去投胎?”
“有些畜生总是命好有人喜欢啊。”店主把他的关节给接上,弯腰捡起地上的几片花瓣,放到他手心里,道,“生魂在世不得超过三日,一千年,她的魂魄早就泯灭,留下的不过是一丝执念罢了。她爱着你,可是时间太长久了,曾经的爱她忘了。”
“我看着她死的。”丹纾露出苦涩的笑,道,“我对她说,下辈子咱俩再见。她要的,我有,但我都没给她。她死了,我却想给都给不了了。”
“下辈子吧。”店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送她入轮回。下辈子,你再娶她。”
丹纾跪在地上,捧着海棠花瓣,无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