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初心中一动，看程昱这反应，莫非两人之前就认识？但转头去看潇微，却见潇微也是莫名其妙、一脸错愕，微怔了片刻，道：“请恕潇微愚钝，什么‘一帕之恩’？”

程昱道：“是了，姑姑那时年纪还小，自然是不记得程昱了。姑姑也是扬州人氏，应该听过‘墨玉斋’的名头吧。”

潇微道：“墨玉斋当年在扬州可以说是名头最盛的琴坊，出产琴、筝、瑟、双清、二弦、虎波各种乐器，其中以筝最富盛名，当时扬州的乐者无不以拥有一把墨玉斋出产的筝为傲。墨玉斋的掌柜程远声更是被称为‘琴尊’。不过……”

程昱接过潇微话头：“不过墨玉斋的辉煌却是转瞬即逝。”潇微点头：“不错，我记得大概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吧，墨玉斋不知为何忽然由盛转衰，很快便销声匿迹了。”

冉初心中暗道，程昱这个时候提到墨玉斋，而墨玉斋的掌柜也姓程，莫非是程昱和这墨玉斋有什么关系？

果然，程昱淡淡一笑：“姑姑记性不错，当年墨玉斋的衰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各中缘由别说其他人，就连我身为程远声的独子，也是不明就里。”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此时听程昱开口证实，冉初心中仍然一震，潇微显然也很惊讶：“你就是‘琴尊’的后人？”程昱自嘲地笑道：“说来惭愧，我爹被人尊为‘琴尊’，我却于音律一窍不通。

“当年家中出事时，我还在外游历写生，回来才知道不过短短半个月，家中已经翻天覆地。墨玉斋被朝廷查封，全部家产被没收充公，我爹经不住打击，先是半疯半癫，后来干脆失踪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至于墨玉斋为什么忽然被查封，那时坊间什么样的传闻都有，有人说墨玉斋的手艺徒有虚名，呈上的贡琴品质拙劣；有的说是我爹性情桀骜，开罪了新上任的知府；最可笑的是还有人说我爹勾结天地会，意图谋反。”

冉初心中又是一震——天地会？不就是传闻中清朝早期那个反清复明的民间组织？莫非这组织真的存在？见程昱神色伤痛，仍然强颜欢笑，冉初心中不忍，连忙转移话题：“那你和姑姑……？”

程昱道：“那时家道忽然中落，连基本的谋生都很困难。我空有一身少爷脾气，却身无长技，自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画画一项，便将自己的画摆在街边售卖。没想到不过是沿街摆摊兜售，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不过一日，便有人来闹事，强行索取银两。”

冉初心中暗道，这就是古代□□收保护费吧，当年的落魄少爷对着这些人只怕讨不到半分好处。果然听程昱道：“我那时年轻气盛，气不过便跟那些人针锋相对，自恃会两下拳脚，还跟那些人动上了手。结果不仅摊子被人砸了，画像尽数被毁，我自己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我自此一蹶不振，更无颜面对母亲，一人流落在外，直到我遇见姑姑。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只得在别人家屋檐下躲雨。可我一身邋遢，满身酒气，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屋主一旦发现我，便好像驱赶蚊蝇一样把我赶走。”

冉初听得心中酸涩，自见到程昱以来，见他总是笑得春风得意，没想到那春风得意之后竟然还有过那样一段不堪。

程昱继续道：“直到我走到姑姑家门口，姑姑那时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跟着母亲外出归来。驾车的仆从看见我躲在檐下，上前要将我赶走，姑姑却赶忙阻止。我还记得清楚，那时你说：‘雨下得这样急，你让他去哪儿？’姑姑说的不错，那时放眼天下之大，除了这窄窄檐下，我竟真的无处可去。

“你见我全身湿透，瑟缩在角落，便从怀中取出这张锦帕让我擦拭。”程昱说着从袖中去取出一张素色锦帕，淡青色的帕子折得整整齐齐。程昱轻轻抖开，帕子极为素净，只在一角绣着一枝娇小精致的玫瑰色蔷薇，赫然便与潇微刚才带来的绣品上的蔷薇一模一样！

潇微接过细细端详片刻。程昱又道：“姑姑让我安心等到雨停再走，还告诫家丁都不可来赶我，见我冻得瑟瑟发抖，便进宅子想去为我端碗热汤暖身。我那时自觉实在无颜接受姑姑的好意，趁姑姑进去的时候匆匆忙忙逃之夭夭了。

姑姑后来出来时，我其实并没离开，我躲在旁边的石柱后见姑姑手中端着热汤，见我已不在还焦急地四处张望找我。慌忙之中碗中滚烫的汤水溅在姑姑手上，烫的姑姑的手一片通红，可我实在无颜走出去接受姑姑那碗汤，只敢躲在远处远远看着。”

潇微将目光从锦帕上收回，将帕子还给程昱，道：“瞧这花型针法，确实是我的帕子。不过大人说的这事，潇微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大人现在尽得风光，往日的不愉快不必太过介怀了。”

程昱微笑道：“姑姑仁厚，那日之事对姑姑来说自然不足记挂，可正是姑姑的无心善举让程昱无地自容，从此振作起来，今日才能重又活得像个人。

后来程昱境况有所好转后，曾专程找去姑姑家中想当面说声谢谢，不过那宅子已经换了主人，我才知道姑姑全家已经举家搬迁。我本以为此生要再见姑姑一面是不容易了，不过所谓天意，真是人怎么也猜不到的，真没想到，你我今日竟然在这皇宫之中重逢。”

潇微笑道：“程大人真是言重了，虽然潇微已经记不清当日之日，但大人的谢意潇微收下，大人今后也不必再记挂此事了。”

程昱将潇微带来的绣品折好收进袖中，笑道：“此事姑姑尽可放心，程昱定会为姑姑要得一个好价钱。今后姑姑不论遇到何事，只管来找程昱。”

潇微道了声“多谢”，又道：“其实程大人不必如此麻烦，潇微入宫之前与城南流云绣坊的掌柜沈老板有几分交情，我也曾与他约定，所有绣品全部都会卖给流云绣坊，而凡是潇微的绣品，沈老板也必会出得一个好价钱。所以程大人只需跑一趟流云绣坊即可。”

程昱眸光却忽然一闪：“流云绣坊？”潇微道：“不错，大人只需报上潇微的名字即可。”程昱点头：“姑姑放心。”

两人告辞回到静怡轩。程昱心思缜密办事稳妥，值得信赖，看得出潇微对他也很放心，脸色明显轻松了不少，冉初也总算放下心来。

万万没想到无意之中竟然牵连起程昱和潇微之间的一段前缘，冉初也不由在心中暗叹命运的奇妙。眼前这事虽然暂时解决了，但冉初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安。

两人回到房中，冉初终于忍不住拉住潇微：“姑姑，这件事情虽然有程大人帮忙，暂时算是解决了。但僖妃娘娘怎么会就这样罢休？你一天不顺从她，我只怕她还有更阴损的招。”

潇微淡淡一笑：“你说的我怎会不知？只是身处在这后宫之中，哪会有真正安稳的时日，不过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僖妃娘娘真要再做什么，你我都无力阻拦，唯有到时再见招拆招了。”

冉初知道潇微说的不错，不过一想到要一直过着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冉初心中就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冉初道：“姑姑，其实大树底下好乘凉，依附僖妃这种声势正旺的主子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潇微摇头：“我说过，我不能赞同僖妃的手段。”冉初想了想，道：“在如意馆时你说你最近做的很多事都不能让僖妃满意，她究竟想让你做什么？”

潇微叹了口气，道：“平裳小主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未免平裳小主日后进宫成为皇后娘娘的左右手，僖妃娘娘明里暗里做过不少手脚。明处我自然不能碍着僖妃娘娘的事，但有几次实在看不过，我也曾暗地里提点过小主两句。”

冉初想到平裳的画像被人破坏之事,知道潇微说的不错。潇微接着道：“还有这一届中几位拔尖出挑的小主，僖妃虽然有心扶植，但又担心她们日后一旦得宠难以控制，便让我特别留意，从中为她物色一位。”

冉初想了想，觉得好像有点明白了：“所以上次我得罪了僖妃，你向她推荐了若瑜小主，她那么轻易就放过了我。”

潇微点头：“不错，僖妃行事狠辣不择手段，就算皇后娘娘此时仍然沉溺于失子之痛，她也绝非统御后宫的合适人选，所以我一直不愿为她办事、助她壮大。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当时你处境极为凶险，况且若瑜小主也有心靠拢僖妃，我不过从中搭个线罢了。”

冉初皱眉道：“那时僖妃本以为你已经决定为她办事，所以一旦发现并非如此，就更加恼羞成怒，这次甚至对你的母亲下手，想逼你就范？”

为了自己，潇微甚至违背原则做了自己一直坚持不愿做的事，现在更是为此身陷险境，冉初心中更加歉疚，垂头道：“姑姑，对不起。”

潇微含笑伸手轻轻握了握冉初的手，道：“傻丫头，就算没有你这件事，僖妃对我的耐心只怕也所剩无几了，出手不过是早晚的事。好在我明年就够年岁可以出宫，最后这几个月，我会小心应付，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潇微的安慰并没能驱散冉初心头的不安，冉初心中清楚，此时自己和潇微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担忧得太远也是无济于事，努力对潇微挤出一丝微笑，心中暗祈盼程昱在宫外的事情一切顺利，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