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世的梅真师弟是个不折不扣的兔崽子，专喜欢把师姐我往死里坑害的那种。

犹记得那日六岁的梅真背着我们逃到后山，本是该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他逃到后山，我跑去捉他，其后，便无非是一赏景，一碰巧，一遇恶妖的情节。碰上这样的情节，凡人神仙都只有两种路走：命大者，死里逃生；运衰者，葬身妖口。两条路都是直来直去，明明白白，怎么也绝不至于落得个我后来那个下场。

想来，定是那日九重天上的司命星君头脑不幸被猪眷顾，他老人家大笔一挥，竟是在我的命谱中，同这恶妖安排出了一世飘渺荡漾的情缘。

说是情缘，倒有些牵强。一来我们无甚时间相处，他亦没露得个真身，二来便是他甚至算不得是“他”，只是个“它”。

那时的“它”，是一只通身青灰的长毛野兽。

我去找梅真的时候，它就站在小溪边青白色的鹅卵石旁边。它身体已经过分清瘦，毛发之下的嶙峋瘦骨清晰可见。唯一不变的是四肢健壮，目光凶狠，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与皇气。

它显然是饿极了，狠着一双眼睛想要吃掉梅真。但梅真那模样却是全然不知，只把它当成一只很大的狗，甚至把前夜从厨房里偷来的熏肉都一并献给了它，两只小手不断上下爱怜地抚着它的皮毛，唤着狗狗吃，狗狗吃。

我远远看着，猜想这千年狼妖听见自己被叫成狗，内心该是崩溃的。

然而，腰间的捉妖铃却是发疯般地狂响。

彼时的我虽有些凡人的道行，但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少女，于身于心，都远不是这千年狼妖的对手。若不去，梅真死，若去了，梅真和我都得死。倘若师父在，他肯定是自己冲上去赴死，接着叫我跟梅真逃跑，但是师父不在，只能由我来充当这个可歌可泣舍身取义的角色。

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实很不符合我的个性的。

但我最终还是从树林后飞了出来。

天空一声巨响，飞雪闪亮出场。我想着，既然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出场，我怎么也得出得华丽高调些。于是我着一身大红纱罗从天而降，纱带罗裙肆意盛放，如水中绽开的牡丹。

翠绿色的叶子漫天飞旋，我从叶中来。

左右是个死，要死大家一起死。

“狗崽子！哪里跑！”

我稳稳落地，佯作什么都不知的姿态，走到狼妖和梅崽子的中间，一边怒骂着一边领着梅崽子的手往后走。

我自诩演技一流，估计只有天知道我当时手抖得，实在就跟那捉妖铃如出一辙。

我极慢地领着梅真向前离开，从始至终，我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过于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不断在背后停留，令我每一步都走得心惊。

身前是生门，身后是死门。若是死门追上来，挡住生路，我们也是避无可避，甚至连做垂死挣扎的时机都不存在。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道死门迟迟不至。

……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还认真地思考过，最终，我慎重地得出了两条结论：

一切都是那几块熏肉的功劳，是熏肉将它喂饱了，进而感化了。

抑或，它觉得熏肉实在比人好吃，从此便换了口味，追求熏肉，放弃吃人，也不是不无可能。

我心里清楚，师父是个嫉恶如仇到甚至有点不自量力的死脑筋老头，倘若他要是知道狼妖天培玄帝在此，就算明知是羊入虎口，他也是决计要冲上去以命相搏的。

我想着，倘若师父能活着，虽然除不了那千年恶妖，但为赤桃村驱些魑魅魍魉、保个百年喜乐平安也是轻而易举。于是乎，为了防止他自寻死路从而导致人才断送，何况那狼妖极有可能已被感化，我便寻思着遇上天培玄帝的事儿，实再没必要告诉师父，以免节外生枝，弄出个狼妖屠村的下场。

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活得太浪漫。

……

现实是，狼妖没被感化，赤桃村也没能百年长安。

——这些道理是我在被火烧得几乎魂飞魄散的时候才想通的。

……

那日，它没急着吃掉我和梅真，只因着他要将妖元附在我的身上，想借用我有些神仙灵气的躯体助他修行。

那时我又怎会知道自己原是个神仙。

就像六岁的梅真不能认出大狗就是让整座大荒都胆战心惊的恶妖天培玄帝一样，彼时稚气未脱的飞雪，也就是不才在下本圣巫我，也永远参不透机缘有多巧，报应有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