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墟城的天空病了,病成一片永不肯愈合的伤口。
这是忘忧公化为万千光点消散后的第七个黄昏。那些归还的九百九十九种情绪并未完全融入原主,它们悬在城市上空,淤积成一片流质的、呼吸着的光——白昼是淡金色的薄雾,入夜便流转成悲伤的紫、愤怒的红、悔恨的灰,三色交织如静脉里缓慢流动的血。人们称之为“情感极光”,可这光会渗进梦里。在它的笼罩下入睡,你会流着陌生人的眼泪醒来,掌心攥着别人童年记忆的碎片。
陆见野站在净化局总部第三十二层的落地窗前,右手的五指缓缓张开,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极光正从淡金色向紫色过渡,像有人在天幕那端泼翻了一瓶缓慢扩散的墨水。他的掌心能感受到玻璃传来的细微震颤——不是机械的震动,是更深处的东西:整栋建筑的钢筋水泥里,流淌着某种近乎心跳的搏动。
“分不清了。”
他声音很低,低到刚出口就碎在空气里。摊开手掌,掌纹在暮色里泛着模糊的轮廓。三天了。整整三天,他再也无法在情绪的频谱上分辨爱和恨。在那种特殊的感知视野里,它们都是同一种灼热的、滚烫的金色,像熔化的铁水,泼在心尖上会留下同样的烙印。苏未央说这是分担神格能量留下的后遗症——情绪感知的色盲症,只是盲的不是眼睛,是心。
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陆明薇端着一杯茶走进来,杯口蒸腾的白气在冷色调的灯光里扭曲、上升。她今天穿了套深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每一根发丝都驯服地待在应有的位置。可眼下的两抹乌青出卖了她——那是七十二小时不曾合眼的证据,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周墨动了地下七层的权限。”她把茶杯搁在桌上,瓷器与玻璃桌面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过去三小时,进出记录十七次。最后一次,他带了三个医疗舱进去。他在搬运东西。”
“林夕?”陆见野转身。窗外的极光恰好在这一刻转为浓郁的紫,那光透过玻璃,映亮了他左眼的虹膜——边缘处泛着一圈极淡的金色,像是描上去的,那是神格能量残留的印记。
“还能是谁。”陆明薇走到控制台前,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秦守正‘死’后,周墨第一时间封锁了忘忧墟的实验室,把所有晶化体转移到了净化局地下。林夕的雕塑在第七实验室,编号seven-07。”她调出一份加密文件的碎片,手指轻点,一行被高亮的日志记录浮现在空气中。署名是周墨,字迹冰冷如手术刀:
【林夕不是容器,是引信。他在等待某个频率来点燃自己——我猜是零号的眼泪。】
“什么意思?”陆见野的眉头皱起,那道惯常平静的纹路里嵌进了阴影。
“意思是,林夕的晶化不是终点,是休眠。”陆明薇放大一份光谱分析图。屏幕上,复杂的波纹如心电图般起伏。“看见这些共振波纹了吗?每年增幅百分之零点三。周墨的测算显示,如果注入特定频率的情绪能量——尤其是高度浓缩的悲伤——整座晶化体会像炸药般被点燃。爆炸释放的,是林夕死前封存的全部记忆和情感。”
窗外的极光突然剧烈翻涌。紫色如潮水般吞没了红色,整片天空暗了一瞬,像是谁眨了眨眼。陆见野感到心脏莫名抽紧——不是疼痛,是某种被攥住的、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他要零号的眼泪……”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可零号已经……”
“消失了,不是死了。”陆明薇纠正他,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忘忧公消散前,最后接触的人是你们俩。你和苏未央体内都残留着他的能量片段。周墨如果够聪明——他当然够聪明——就会盯上你们。”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急促的、踉跄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苏未央扶着门框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右半身——从肩膀到小腿——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明晶体。那晶体不是死物,里面有流光缓慢游走,像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星河,每一粒光点都在挣扎着呼吸。
“街上……”她喘着气,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街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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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极光笼罩下的第七街区,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中心广场。
陆见野挤过人群时,耳边灌满了破碎的、重叠的对话碎片:
“你也梦见了?那个海边的小屋……木地板吱呀响……”
“我女儿五岁时的记忆!摔破膝盖那天,我给她贴的卡通创可贴……”
“为什么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我丈夫的脸?他左眼角有颗痣,一模一样……”
记忆交叉感染。陆明薇的警告成了现实——极光不仅渗入梦境,连醒着的人也开始了记忆的交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突然抓住陆见野的衣袖,枯瘦的手指攥得指节发白。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瞳孔里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小雅?小雅你回来了?”那瞳孔深处浮动的,是苏未央右脸的晶体轮廓,在极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非人的光。
广场中央搭起了临时舞台。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气中凝结成一个少女的身影:十六七岁年纪,银白色的长发流泻如瀑,眼睛是星空般的深紫色。她穿着纯白的连衣裙,赤脚站在虚拟的花海中,正轻声哼唱。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可那旋律钻进耳朵的瞬间,陆见野感到胸腔猛地一热——是那种熟悉的、灼热的金色。爱?恨?他分不清,只知道自己突然想哭,想笑,想永远站在这儿听下去,直到时间尽头。
“星澜……”旁边一个少年痴痴地说,眼神空洞如被掏空的贝壳,“她是星澜。”
人群开始合唱。不是自愿的,是喉咙自己发出了声音。千百个不同的嗓音——苍老的、稚嫩的、嘶哑的、清亮的——汇成同一段旋律,整座广场在共振。陆见野看见人们的眼睛,每一双瞳孔深处都映着那个少女的脸,像千万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都反射着同一种痴迷。
苏未央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她掌心的晶体刺进皮肤,那股寒意如针,扎穿了金色的迷雾。陆见野猛地清醒,终于听见了旋律下的东西:低频的脉冲,稳定如心跳,像某种精密的催眠节拍,一下,一下,敲在意识的深处。
“是共鸣诱导。”苏未央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传来,带着晶体摩擦般的细微回响。她的右眼能看见情绪能量的流向——此刻,广场上空正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所有人的情感像溪流般被牵引,汇向舞台后方的某个点。“有人在收集这些情绪。定向收集。”
陆见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舞台侧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每一根都服帖得令人不适。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正盯着手中银白色的平板,屏幕上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
周墨。
净化局的副局长,秦守正最早的合作伙伴,如今这座废墟上最有权力的活人。
像是感应到目光,周墨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痴迷的脸孔、被旋律操控的躯体,他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陆见野。然后他笑了——不是微笑,是嘴角机械地上扬一个固定弧度,露出恰到好处的八颗牙齿,像练习过千百遍的表情管理,精确而空洞。
他抬起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又缓缓抬起,指向天空。
陆见野抬头。极光在这一刻诡异地变幻,浓郁的紫色凝聚、拉伸,形成一个模糊的箭头形状,锋利的尖端不偏不倚,指向净化局总部的方向。
“邀请。”苏未央说,晶体化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在邀请我们。”
“还是陷阱?”
“有区别吗?”
没有。陆见野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林夕在第七实验室,星澜在周墨手里,整座城市的情感正在被引导向某个未知的深渊。他们没有不去的理由。
离开广场时,陆见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舞台。全息投影中的少女恰好在这一刻转过脸,深紫色的眼睛穿过虚拟的花瓣与光晕,看向他的方向。那一瞬间,他确信——星澜看见他了。不是看着人群中的某个点,是真正地、清醒地、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见了站在边缘处的他。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陆见野读懂了那唇形,两个字,轻如叹息: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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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化局地下七层的电梯需要三重权限验证:虹膜、声纹、活体dna。陆明薇黑进了系统,但只争取到三十秒——足够电梯下降至地下七十米的深度,不够他们安全撤离。
门开时,走廊空无一人。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的地板、纯白色的天花板,连灯光都是毫无温度的冷白色,均匀地泼洒下来,抹去一切阴影。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沙沙声,像远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