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矮了身子左右抹了回汗珠,看了拨炭火的两个丫鬟还是欲言又止。榻上人也是聪明人,遂抬了手示意两人出去。
待到屋里静了,那婆子才上前道,“那傻子……回来了。”说完,她也不敢站慌着跪下去。
“昨儿个不是回话死了吗?今儿个怎么回来了?难不成还是鬼魂!”榻上人也愣了一回,一把将茶碗摔回桌上。
“夫人饶命,老奴等了没声才走的,哪想……”老婆子吓得忙磕了几个头。
主母殷氏敛了神色,满屋子仅剩下那婆子的求饶声。炭火烧得烈,‘噼啪’炸的厉害。镂空锦鲤纹路的香炉里,缭绕着合欢柔香。
“慌张什么!傻子的话谁又能信,况且咱们又没落下什么把柄!”殷氏不耐烦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婆子。
“是是是。”那婆子听了,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哈着腰。
“你下去吧,最近少来我这。”殷氏眯了眼眸,摆摆手重新躺到榻上。
老婆子忙应声矮了身慌张揭了帘子退出去。
屋子刚静,殷氏低头瞧了一眼手里碎裂的鸡血石把件,冷哼一声扔到不远的炭火里。这傻子她一日不除,终将是个祸患!
翌日。绿衣醒过来时悯儿正在自己床前抹眼泪,见她醒了高兴的忙端了汤水过来。
她四周观望了一回家徒四壁的屋子,好歹也是个富二代这也太寒碜了吧。她一口一口满意被对方服侍着,所幸丫头的服务态度不错,“悯儿是吧?”
“姑娘?你认得我?”悯儿喂汤的手愣了一瞬,从前姑娘哪里认得她,每回都被下人愚弄。
“你是悯儿,我怎会不认得。”绿衣笑着接过对方手中的碗勺,看来这身体原来真是个傻子无疑了。
“姑娘,你不傻了?”悯儿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唐绿衣,言行举止都与以往不同,难不成高烧了一回傻病竟好了?
绿衣扶额,这丫头说话实在欠妥,怎么听着都觉着别扭。罢了,古代人,没文化。她想毕,才盈了个笑意大家闺秀状点点头。悯儿欣喜之余又别过脸开始抹眼泪。
“怎么?”最见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抹眼泪了,这丫头已经在她面前犯了两回戒,现在又开始嘤嘤不止。她秀眉微蹙,眼光瞟过对面空无一物的木床心下也隐知一二。
“姑娘昏睡几日,夫人过世了……”
绿衣遂放下碗勺心里也涌了些酸楚,到底身体不是自个儿的喜怒哀乐用着也不自在。她重新躺回床上,自个儿盖了略显霉味的褥子,心下有些茫然。后面,她才交代悯儿暂且不可将她不傻的消息透露出去,悯儿怯怯应了。姑娘真是与以往不同了。
这是唐朝,富丽繁华,开明昌盛。她一梦千年,穷尽一生。
然而,这并非她之所幸。
几日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捧着悯儿好容易要来的热水裹了潮湿的被子缩在床上,就看见一大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平嬷嬷不由分说的抓起她就往外扯,滚烫的热水洒了她半身。这嬷嬷平日也不信鬼神这又休憩了几日,想着一个傻女也成不了气候胆子也就大了,大不了再弄死一回。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姑娘好歹还是唐家嫡女,你们小心老爷知晓责罚!”悯儿一心护主死死的拽着绿衣,这群人真是蛇蝎心肠,夫人刚一去世就要对姑娘动手。
“哼,老爷?卑贱的小蹄子!老爷也是你叫的!”那平嬷嬷斜睨了悯儿一眼遂又踹了一脚,一脸不耐烦的吩咐下人将绿衣带走。
绿衣忍痛的抽了悯儿的手,一脸淡然的看着她示意自己没事。悯儿无可奈何也只得罢了手,绿衣便快步出了这个昏暗的偏房。
及脚踝的厚雪埋了屋前的庭院,绿衣回望了一眼不安注目着自己的悯儿,毅然的踏出了偏门。
她不知,再回来已是多年之后。
拐了几道回廊,她随着平嬷嬷一等人来到一处正房。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偏门,一路檀香木回廊廊柱浮雕游龙画风,镂空栏杆每隔一处设一盆雅致常青松。三步一亭两步一阁,每处亭宇各具特色。
她被硬扯着拽进了正房,十足的暖意惊得她打了个冷噤。清柔合欢熏香勾骨撩神,她四处瞧了一遍,隔了那牡丹屏风卧榻上朦胧的人影雍容华贵。而她心知,那要自己死的怕也正是此人。偏偏她心思却不在仇人身上,那屏风前的紫玉珠帘看上去值不少钱。
“带去洗洗吧,省的老爷看了劳心。”良久,卧榻上隐约传了一个声音。
随后,平嬷嬷便嘱了婢女带她去别处沐浴更了衣,她这才不情愿的收了眼。那些丫鬟好似都不愿意搭理她,她也识趣并不放在心上。自个儿还挑了件草绿色的袄子,也没要那件略显累赘的兔裘披风。职业触觉,这样的待遇不正常,有些临死赴刑场前的即视感。
梳洗完毕,嬷嬷满意的点了头继而又骂了句贱骨头推搡着她出了去。她不识路怕是这身体主人也鲜少来前庭的,不过转来转去倒也还是府内。
穿了一道扇门,再几步,已可闻见喧哗之声了。原是唐家年前有与亲友团聚的习惯,今日便是殷氏娘家带了兄弟姐妹过来。大哥殷坴徵一家,嫂子司马奴瑛前年过世,留有个二十多岁的独子殷生珺。这殷生珺生的一表人才,却吃喝玩乐不思进取,听到要来姨妈家提前就不见了踪影。二姐殷瑞嬛倒提前一日便携了女儿过来,那殷瑞嬛早年配与佐琥大将军为妾室,虽颇为得宠,却只得一女佐赢珠。好歹佐赢珠聪明伶俐还得佐琥欢喜,在将军府也算是过的不错。而这唐府主母殷媔娣自幼美人胚子,当年嫁入赫赫有名的唐府门下享尽风光,娘家人也跟着出尽风头。
可惜,时运不济这殷氏多年仍无半子半女。唐居清秉承传宗接代的家训寻了一良家女儿孟青盏,孟氏虽为小家姑娘,却样样知书达理。不一年,便有了诞下了女娃,欢喜了几日,偏偏发觉是个傻子。老爷唐居清郁郁了几日,便也少去孟氏闺房。后来又传出孟氏诞女不详,唐居清也就愈发疏远了。只是,如今毕竟也已过不惑之年,儿女承欢膝下心愿至今未了。那唐绿衣虽傻,却到底是亲生骨肉。故而虽平日当着殷氏面不好亲近女儿唐绿衣,但逢年过节总是要过问女儿一些平常事宜。
这宴席设在园子的庭院里,院脚几丛白梅覆了白雪好不可爱。说是为了赏梅,便扫了块空地寻了这处亭子摆了酒席。见着她们来了,瞬间竟都静了下来。
“老爷,夫人,姑娘带到了。”嬷嬷忙笑着上前回话。
“给老爷夫人请安。”见着众人都瞧着自己,她笑嘻嘻的索性装一回傻。方才来之前那嬷嬷怕是还以为她是傻子还刻意嘱咐了几句,但叫爹?看上去连妻子被迫害致死都不知道,或是充耳不闻,让她叫爹?见鬼去吧。
“好个没规矩的!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那嬷嬷脸都绿了,慌忙拉过绿衣就要打。
“只不过是个孩子,一年也见不上几次。”这次说话的是殷氏,她缓缓地起了身扶起绿衣坐到了自个儿身边。绿衣暗自瞧着,这殷氏一身胭脂色软香缎牡丹绣面小袄,里边是淡紫妆花锻罗裙,外边搭了件浅蓝的大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软香媚艳的美人,哪像是近四十的人。而且还是个聪明的美人,也难怪她能在唐府只手遮天。
殷氏说的也是事实,众人也只当她傻也都不再拘泥这话了,吃喝玩乐依旧。只是还不等绿衣消停五分钟,一个叫殷氏姨妈的金线孔雀裘披风的女孩儿就凑上来,非要大家一起来行酒令。这唐居清本也是文官出身后升居为尚书令,才学为众文官之首,要说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出口成章的。可唐绿衣只是个傻子,故而,唐老爷推搡了好会才勉强答应。
这期间,绿衣顶着他人嘲弄的眼神埋头吃着桌上的点心,这些日子她从没吃过饱的。若是可以她还想偷偷给悯儿揣几块糕点。至于行酒令,她却没什么担心的,毕竟诗词她在现代也背了不少。唐代后众多文人难道还应付不了这区区行酒令。而那些人,分明是想看她笑话,她倒是想避也避不了。再说,是时候展现她硕士才华的时候了!
随后,席间推举了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说诗词,违令者罚饮。此番选的雅令里的卜箕子令,令官于院角摘了一枝白梅,众人凭花行令。
那孔雀裘女孩儿便是殷瑞嬛之女佐赢珠,佐赢珠自幼跟随书香世家的母亲学习诗文,如今年芳十六七更是出落得窈窕标致。刚刚吟的一首诗作也颇有大家之风,自是赢得了满座的喝彩。
很快便轮至绿衣了,她接了梅枝,也把佐赢珠那副看戏的样子尽收眼底。她也不怒,沉吟片刻,在唐居清尴尬的脸色中缓缓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