峦影不在的日子里,时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寂寞。
徐将军的妹妹是宫里的贵妃,虽未诞下子嗣,但宠爱必然少不了。战事暂休,徐彪随父亲进了几回宫,他本就是个不安生的性子,一来二往的与宋晗日渐交好,最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直接就给宋晗做了伴读。
陆公公同绮蒙一样烦透了这个壮如猩猩的臭小子,成日闹腾得不行,还把他粉雕玉琢的小殿下给带坏了。
只可惜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走廊的拐角仿佛还看得见她荡漾的裙裾,书案前似乎还有她在支着下巴仰脸打盹儿,海棠树上恍惚能看到她晃悠的双腿,耳旁时常响起她哼的莫名其妙的歌;她总爱把秋千荡到最高,时常让站在下头的他也吓得心惊胆战,她总喜欢编许多花环,追着要把它们套在自己的头上,然后咯咯笑个不停。
怎明白咫尺伊人,转以睽隔不得相亲。
宋晗有时甚至会怀疑,那些和峦影在一起的日子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绮梦,她在他最渴求温暖的时候飘然而至,又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翩然离去。如果说那时还只是朦胧的感情,那么它经年累月,直到她再次到来的时候终于从深埋的心底爆发出来,让他瞬间明白了何为相思成疾。
她是他的梦,是镜花水月,是他心池里开不败的清莲。
他以为此生与峦影再无法相见,只是自始至终都无法死心。他从未想过要拥有何物,直到明白失去是何滋味,最后又失而复得时,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站在这世上最高的位置,用尽一切办法,把她牢牢地抓在手心,叫她再也不会离开他。
“你在想什么?”峦影手里抓着陆公公刚拿来没多久的云片糕,吃得满嘴白屑,“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早晨你要与那猩猩在雪地里屙屎。”
“他不是猩猩,我不是与你讲了他叫徐彪么。”宋晗给她递上一块手帕,又把快吃空的食盒放到一边,将另外一盒推到她跟前,耐心地向她解释道:“还有,女孩子家不能总把什么‘屙屎’挂在嘴边,昨日我们是在扎马步,这是练武的基本功。”
峦影终于从糕点中分散了一丝注意力给宋晗,嘟囔道:“唔,好像不如小时候那般可爱了。”
说到徐彪,峦影对他倒是印象深刻。
除却他和赤脚大仙那只金刚无比神似之外,这个猩猩一般的凡人,竟然也看得见她。
昨日与宋晗重逢之时,还未等他俩叙两句旧,徐彪这厮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到了树下,连鼻涕也忘了要吸回去,径直抓住宋晗的胳膊疯狂地摇晃,激动得都成了个结巴,大声道:“晗晗,这——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在——在你宫中见到真正的女——女鬼了!你看见没,她就在树上朝你笑呐!”
宋晗的脸顿时黑了。
有些东西你永远只想独占,如何都不愿意拿出来与人分享。就如同你一直以为的属于自己的某种特权原来不仅仅只属于自己,心中便如同剜去什么一般,烦闷得紧。
宋晗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他回过头来问徐彪:“你是不是看错了?”
徐彪肯定地回答他:“你别看我平日眼神不好,这回我绝对没看错!”他不愿与宋晗多争辩,直接朝峦影吼开了:“女鬼妹妹,你一直待树上作甚?快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该不会吃了我吧,哈哈哈哈哈——”
峦影从树上跳下来,一脸新奇地围着徐彪打量一圈,指了指自己,问他:“你真的看得见我?”
徐彪兴奋地点点头,走向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刚想开口就被峦影甩开了。
他方才觉得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道:“抱歉,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女鬼,一时激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峦影看起来并不恼,反而上前去敲了敲徐彪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惊诧地说道:“我们竟然可以接触,这真是——”
“太好了!”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我以后可以和女鬼玩儿了!”
“以后有人同我一块玩凡间的游戏了!”
兀自开心的两人并未注意到一旁宋晗晦暗不明的眼神,直到峦影毫不顾忌地挽住徐彪的胳膊,笑容灿烂地对他道:“以后我们便有三人在一块玩儿,比原先可热闹多啦。”心中的嫉妒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阿峦。”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嗯?”
他突然伸手去抚峦影的脸颊,手掌穿过她的脸,就像穿过空气,没有丝毫感觉。
“为什么我碰不到你?”
峦影歪头想了想,回答他:“我也不清楚,上头就是这么设定的。”
徐彪抢在宋晗前头问:“上头,你不是女鬼么,不应该是下头么?”
峦影一记粉拳砸在徐彪脑袋上,道:“你怎么同阿宋原先一样蠢,我可是天上来的仙女儿,女鬼哪有我好看。”
她晃到徐彪的后头,推着他往外头走,“去去去,我这可有好几天没见阿宋了,没工夫和你闲聊,明儿个你再来找咱们玩吧。”
峦影的力气也不是吹的,徐彪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咱们进屋去吧,”峦影回到宋晗面前,笑眯眯地催促他,“天气这么冷,你在外头待久了一定又会发烧的。”
宋晗未出声,只是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盯峦影盯了半晌。他在她心中与他人还是有所不同的,是么?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理我?”峦影问他。
宋晗摇了摇头,朝她笑起来,“我现在可不似从前那样羸弱了。”
凡人的时间流逝得太快,峦影以为只不过隔了八天,回来发现竟已过去八年。那个曾经有些怯懦的小男孩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与长黎一样的翩翩少年,叫她再也看不清他心中所想,就如同她原先猜不透长黎下一步会如何整她一样。
宋晗见峦影一手攥着手帕,一手抓着云片糕,人却一副呆滞的模样,不知想什么正想得出神。她的嘴角依旧一片狼藉,鬼使神差的,他从她手里抽过帕子覆上去。
温热的,柔软的,像一团轻烟,可又实实在在地在他的指腹下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