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扬州已进入梅雨时节,漫天的细丝淅淅沥沥,雨势虽然不怎么大但也还是连天地下着,将整个城池笼罩在一层雾蒙蒙的水汽里。
“船家,去七秀坊。”陆柒一路小跑进靠在码头的小乌篷船里,招呼道。
“好嘞!”那穿着蓑笠的老翁磕了磕烟斗,吆喝一声,起身撑杆欲走。
“哎,船家等等!”
忽然一声轻喝传来,随即只见另一名身穿红色军装的女子跑到岸边一个箭步跳上船来,冲力使小船不稳地晃了一晃,惊得陆柒扶了一把,险些被掀了下去。
乘船的老翁见她着急的模样和蔼地笑了笑,问道:“姑娘可是也要同去七秀坊?”
“嗯,家师有要事相嘱,麻烦船家了。”那女子应了一声,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然后冲老翁点了点头坐到了陆柒对面。
老翁闻言只道没事,长竿一撑,小船便轻快地划了出去。
陆柒整理着半湿的头发,系在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地瞥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天策府的吧?乌黑长发被高高束起,原本应该火红的军服因为浸了水而暗了颜色,胸前和护肩的甲胄却被洗得更加光亮。再看她的容貌,却也不过十六七岁,只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
女子从进来对着陆柒点了下头之后就一直看着外面不说话,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我叫陆柒,是七秀坊的弟子。”陆柒忍不住好奇跟她搭话,伸手在女子面前晃了晃,笑道。
女子好像才被惊醒似的转过头看她,然后回道:“凤姬,师承天策府。”
“嗯,看你这身装扮也猜到了。”陆柒意有所指地瞅了瞅女子的肩甲,然后笑道,“既然是去秀坊,那我也算是东道主了。我听说边疆守城之战大捷,狠狠地把那帮兔崽子们打了回去,真是大快人心!”
凤姬闻言勾了勾嘴角,但随即又抿紧,细长凌厉的眉眼垂了下去,周围好像被雾气蒙上了一层,弥散着哀伤的味道。
陆柒一愣,然后明白过来。
她一定是在为那些战死沙场的同门伤心,她在心里俏俏地对自己说,然后狠狠地骂自己一句猪头。
之后谁也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陆柒向来是个憋不住话的,而且怎么说也是自己提起,总觉得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失去亲人朋友,她一定很难过。
但是陆柒长这么大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感觉,也不知道从何安慰起,纠结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难过……”见凤姬抬头看自己,又慌忙道,“你一定没来过七秀坊吧?那里可漂亮了!等你办完事,我带你四处去看看,带你,嗯……散散心。”
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到耳边,凤姬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一身粉衣的小姑娘。
粉色丝绸绑好的发髻,半湿齐长的碎发有些零乱地贴在额头上,额饰也歪向一边儿,但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把她一身的狼狈抹了个干净,到让人觉得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有些可爱。
看陆柒试图安慰自己的样子,凤姬眼中渐渐暖了颜色,刚要开口说话,此时船身却陡然一震,随即那老翁的吆喝声传了进来。
“靠岸喽——”
两人先后钻了出来,凤姬将银两递给老翁,冲陆柒道一声歉便到码头附近的驿站,与一名秀坊弟子说了几句话就牵过驿站的马儿打马而去。陆柒哎的一声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叫她的名字眼前就只剩下马屁股了,但又仔细一看,却见凤姬去的方向似是听香坊。
那不是师父经常呆的地方吗?陆柒心下疑惑,又想起路上凤姬明显低落的情绪,顿时一惊,便也扯了一匹马不管不顾地跟着冲了过去。
等她到了听香坊,就只看见凤姬刚才骑的那匹马被拴在门口的柱子上,垂着头,轻轻打着鼻响,却不见那个红色的身影。
最终她还是没能带着凤姬游览七秀坊。
那场大战赢得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胜利的欢庆掩盖之下,是人们失去所爱之人的悲痛。
然而这其中,也包括了陆柒的师父。
陆柒见过那位天策府的将军,总是一脸肃然不苟言笑的样子,却在师父的面前笑得一脸温柔,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柔情。
去年七夕花灯会,是那位将军最后一次来到七秀坊,他将带来的精巧珠花放到她的手中,然后师父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两人并排站在桥上,看着她在桥下和师姐妹们嬉闹。
那样幸福的日子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然后就是边境被犯的消息被一声急过一声的雷鼓声传来,将军披挂上阵,而师父往常最喜欢带的红色系带却不见了。
应该是陪伴在将军身边吧,陆柒在为师父奉茶时瞄了瞄女子的长发,偷偷笑弯了眼。
现在那条红色系带又出现在师父的身边,不是系在发尾,而是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腕上,上面多了两只相互扣在一起的环。
从那天以后,师父还是原来的样子,每天叫陆柒打坐,传授她武功,偶尔也会勾着好看的唇角揉她的发顶,但次数却少了好多。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静静地,看着屋檐外雨帘发呆,或者拿着一卷曲谱,半天也不翻动一页。
每到这个时候,陆柒总是安静地呆在一边。
她总是不太明白等待与守候的意义,喜欢一个人,就要呆在他的身边,就算无法改变结局,但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在最初的那些天过去之后,也许是一个季度,也许是春夏秋冬走过了一轮又是一个初秋。
陆柒看着师父又对着窗外池塘出神,忽然不知怎么的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穿着粉紫色纱衣的女子终于转过视线,像是想要像往常那样揉她的头,却发现自己的徒儿也长到了挽发的年纪,叹息道:“这样刚烈的性子,以后怕是要吃苦头的。”眼里除了无奈,还多了几分怜惜。
那天的对话没有什么结果,陆柒仍然不明白师父的等待,但她偶尔陪着师父发呆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在小船上遇到的凌厉女子,那个被雨氤氲了的午后。
她应该是那位将军的徒弟吧?陆柒想,也许等她再大一些,可以出坊游历的时候,可以跑去看看,看看那个叫做凤姬的女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然后取笑她不识脂粉,再把自己调的香粉放到她的手心里,让她带自己游历传说中威严肃立的天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