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出身不同,立场不同,臣子和臣子间也有不同,牧衡登基后钟翼逐渐学会了从臣下的立场揣摩帝王的心思,无师自通地找准了应有的距离,而八面玲珑的卫拂却唯独在这一面失灵,从前如何散漫,现在仍然一样散漫,就好像牧衡还是那个十五六岁被他烦得一脑门青筋的少年。
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年少天真的情分,总有一天会被猜疑消磨干净吗?
这都快要到穿夹袄的时节了,牧衡生怕他给自己扇成风寒,拈了颗棋子丢他:“还不收起来。”
卫拂随手一抄,施施然收扇,轻敲掌心,将那枚白子放回棋盒里:“臣也好奇,究竟是多么蹊跷的案子,竟然能难得倒无所不能的钟统领?”
“垂云?”
“臣在。”
钟翼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收拢心神,略想了片刻,好不容易在一团乱麻里找了个线头开始讲起。
“案子发生在八月二十,香连城一处民宅着火,大火扑灭后,官差在废墟里发现了两具尸骸。据官府查证,死者之一是个绸缎商,名叫宋满,是东郁人,三年前来到香连城定居,他名下的东福布庄有六家分号,生意遍及南部四城,家业丰厚,听说为人和善不张扬,平时与周围街坊邻居往来不多,有点深居简出的意思。”
“另一名死者不知道姓名,此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宋家一般称他为‘林先生’,他与宋满关系非常密切,但并不在绸缎庄的生意里,身份应当算是宋满的幕友,听说身手不错,宋满对他相当尊敬,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事发当晚,宋满从醉红楼叫了一班乐工和两名歌伎到府上侍宴,大约亥时末,邻居发现宋府起火,火是从內院烧起来的,蔓延极快,宋府家丁当晚全部中了蒙汗药,扑救不及,等大火熄灭时,內院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尸首更是烧成了焦炭,无法分辨面容。”
“后来官府审问了醉红楼的乐工和歌伎,他们却一致矢口否认当晚去过宋府。醉红楼的账簿上记载得很清楚,宋家管家与醉红楼约定的时段是八月二十一晚宴。”
牧衡从中挑出了一条清晰脉络:“也就是说当日有一伙人假冒乐工歌伎,潜入宋家,杀死了宋家主人和幕僚,又放火烧了宅邸。凶手的目的是什么,谋财害命?”
钟翼轻轻摇头:“除了被烧毁的部分,宋家的金银财物并没有丢失。”
牧衡又问:“你们如何确定死者就是宋满和那个姓林的幕僚?”
“陛下担心的也正是鹭卫怀疑的要点,毕竟‘金蝉脱壳’这招不新鲜了。”钟翼道,“臣到香连城后,找了数个仵作重新验尸,召集宋家家仆等人轮流辨认,对确认死者身份已有八/九分的把握。”
卫拂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
“不是金蝉脱壳,也不是强盗杀人越货,那就是寻仇了。”牧衡问,“疏尘,你觉得呢?”
话很多的卫公子倒是相当安静地听完了钟翼的叙述,直到牧衡点名,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陛下推断的合情合理,臣的看法也是一样。要说本案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这位‘仇人’的行事作风。死者得罪的也许不是一般人。”
牧衡被他勾起了好奇:“怎么说?”
卫拂道:“既然凶手药倒了所有家丁,就说明他不想让别人来坏他的事,但为什么非得挑个宋府举办宴会的日子动手呢?他就不怕惊动其他宾客吗?”
牧衡一怔,看向钟翼。钟翼肃容答道:“陛下,那晚宋家没有宴请其他宾客。”
不年不节,又没有客人拜访,为什么宋满忽然要找乐工来饮酒侍宴?
“先不管为什么,我们就当是宋老爷忽然心血来潮,想听人唱曲了。”卫拂说,“凶手非常侥幸地抓住了这个好时机,冒充宋府管家与醉红楼订下二十一日的酒乐,然后偷梁换柱,自己假扮成乐工混入宋府——到这里又不对劲了。”
牧衡:“嗯?为什么?”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卫拂轻声提醒道:“陛下,宋家请的乐工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班人,再加上两名歌伎,那夜潜入宋家的少说有六七个凶手——宋满不过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要出动这么多人来暗杀他?”
“暗杀。”
牧衡精准地抓住了他的用词变化。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得起“暗杀”的待遇,如果杀一人需要动用十人,那就意味着这个人身上一定有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更大的利益。
“凶手事先埋伏踩点,乔装混入一击得手,最后一把火烧掉所有痕迹,整套行动训练有素,有条不紊,而且人手充足,不太像仓促凑成的草台班子,倒更像是专门干这个的。”卫拂慢悠悠地说,“层层织网,密不透风,这样的手段和耐心,居然只是用来对付一个‘普通商人’——”
“所以垂云,你查到的这个‘宋满’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