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年纪还远远不算老,却留着一把虬髯的男人看着檐外的大雪,喃喃的念叨着这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去年的八月十五,到底是不是像这句谚语所说的那样,是个阴霾的天气。
雪已下了整整一日。这一年的天气很有些反常,入冬以来,虽然也照例下过几次雪,却次次都如向子期的《思旧赋》一般欲说还休。没想到眼看进了正月,却毫无预兆的来了这么一场大雪。刚开始下的时候,还只是细碎得像沙子一般的雪粒,急匆匆义无反顾的往地上扑。午后就变成鹅毛大小,却丝毫没有诗人吟咏的那般飘逸闲适,一片片都随着风轻佻的乱滚,俨然是一群初次赶考,脚步慌张的小童生。年纪轻轻的家仆去柴房拿一次柴火,回来时便已须发皆白。眼看天色已晚,地上的积雪早就没过了第一级台阶,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唉,老天爷还没掸完被子么。”
坐在他对面的人突然说。那是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的男人,眉目清朗,唇上两道修剪得很整齐的胡须,虽然身材并不魁梧,却有很沉稳的气势。只不过笑起来时,一双眼睛就弯得好似月牙。他喝尽杯中的花雕,轻松愉快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毫不意外的看到他的朋友露出茫然的表情。
“之前抖下那么多灰,这被子一定很久没掸过了。”他耐心的解释道。
大胡子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笑眯眯的说,“大概是把被子掸破了吧。”
大胡子突然想起来,去年中秋,确实是下了一场急雨,打残了几株开得正好的菊花,却在半柱香之后又恢复了艳阳高照的天气。他还想起来,就在那时候,他的这位朋友用同样施施然的语气说道:“老天爷又乱泼洗脚水了。”
“我说,你好歹也是个没干过杂活的少爷,难道就不能假装文雅一些么?”大胡子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撒盐咏絮总该是知道的吧?”
年轻人似乎是想反驳些什么,却发现话音还未落,大胡子已扭过头,看向后院,那张直爽的脸上竟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甚至算得上有几分慌张。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
明明是这么大的雪,却竟然还能看到月亮。远远的躲在雪和云的后面,只露出一个氤氲的影子,仿佛陈旧宣纸上的一点水痕,斜斜的挂在半天。
“喂,”年轻人忽然开口,把魂不守舍的同伴吓了一跳,“打一场吧。”
“什么?”
“打一场,”他挑起嘴角一笑,“你不是早就想和我比试个高下么。”
“你这家伙,怎么突然……”大胡子还没说完,突然觉得气息一凛,那年轻人竟已一掌推了过来。他不敢硬接,借着掌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退到院子里,大喊道:“喂,你说打就打啊。”
年轻人更不答话,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剑,手腕一抖,退下剑鞘,轻轻笑道:“不敢了吧?”
那把剑本极不起眼,通体漆黑,没有一点装饰,简直像根木炭。但他手腕一抖,剑刃突然闪过一道灵动异常的光芒,虽然仍是黑色,却立时变得像是再顾倾人国的美目一般。大胡子的表情突然有一丝迷离,随即大笑道:“谁会怕你!”回手从兵器架上拔起一杆点铁蛇矛,随便一抖,便振起虎虎风声,周围的雪花都“呼”的四散开来。“你要找死,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年轻人仍然是笑,却用低沉的声音念道,“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实在算得上是“文雅”,可惜,大胡子却完全没有听到。
十招之内,大胡子就已发觉不对劲。
他并没有和这个家伙交过手,但是却算得上是很了解他的武功。那是一种波澜不惊却暗藏杀机的剑法。但是今天,他的剑法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一招一式中,只攻不守。几招下来,大胡子的长矛根本施展不开,只能左右抵挡,竟然有些吃力。
但是在守势中,他突然发现对手身形腾挪之间,一个破绽一闪而过。虽然眨眼间就被掩饰过去,但确实是破绽。
怎么可能?还不满一百招,这家伙的剑法,怎么会出现破绽?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眼花而已,但是没过多久,又一个破绽,然后,第三个。
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的人,与武林中人比起来,更有一种命悬一线的直觉。所以,在第四个破绽出现时,他压根没来得及多想,长矛已顺水推舟的扫过去,直点对手的腰眼。对手的剑法似乎滞涩了一下,但就像早就料到一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这一招,趁机欺近,连续攻出十几剑,每一招都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在招式的间隙,大胡子看到对手的表情。和他的剑刃一样,他的眼睛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