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到处都是军阀，到处都有战争，大街上，有脑袋后甩根辫子的男人，也有头发烫的卷卷的洋装女人，有穿着军装配枪的士兵，也有走街串巷的卖货小贩和端着破碗的难民。

难民，胡明这么称呼自己，要不是时势所迫，谁愿意背井离乡？然而别人却不这么看他，一群小孩拿着石头往他身上扔，一边扔一边说:“小乞丐，破要饭，端着破碗要不到饭。”

胡明坐在巷子角落，神情麻木，任由石子落到自己身上，赶？赶有什么用？今天赶了，明天还会来，他们愿意把自己当成乞丐就随便他们吧，反正在他心里，自己从来不是乞丐，乞丐吃过鸡翅鲍鱼吗？乞丐睡过软帐香窝吗？乞丐有过千拥万戴吗？胡明闭着眼睛，想起自己做少东家时候的风采。

江南的米铺要是有一百家，那么其中九十九家就是胡家的，人人都知道胡老爷有十八房姨太太，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对这个儿子百般宠爱，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捧在手心，胡明也挣气，少年便显露出众的才华，小小年纪，做起生意来却少年老成，颇有胡老爷的风范，胡老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眼看儿子转眼间长成一表人才的模样，把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挨个想了遍，发现没有哪家女儿可以配的上儿子。可终身大事不能耽误，便和自己几个姨太太商量，可惜妇人目光短，说来说去，无非是自己娘家的姑娘，胡老爷耻笑，并不作声。

其实他心里早有主意，如今世道不比从前，商人虽然有钱，可惜在这乱世，家里如果没有个拿枪的，占不了优势，甚至因为这些钱会引来杀身之祸，他没几年活了，但是得为儿子打算好，生意人消息灵通，胡老爷早早听说从中央来了个大官，途径江南，在这里会休整，更重要的是这个大官有个留洋回来的女儿，要是攀上这个亲家，儿子后半生都不愁了。

他等儿子放了学，把心里的主意给儿子一说，没想到一想听话的儿子却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胡老爷见不得儿子不高兴，赶紧好言说:“淼淼，你有什么想法吗？”

淼淼是胡明的乳名，当年胡明出生时，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水，便起了这个小名。

胡明看着父亲，虽然他一想对父亲的做派不喜，尤其是家里娶了那么多女人，他对父亲的生活更是厌恶，但不可否认，胡老爷对他是千依百顺。

所以他斟酌了言语:“爹，我不想娶官女儿，诚然娶了官女儿，胡家生意会好很多，但自古男儿顶天立地，有出息的男儿从来不靠女人。”

胡老爷一听这话，便不再言语，儿子话虽不好听，但是道理不错，若是娶了官女儿，在这乱世，他们胡家算是攀了，但他转念一想，如今当官的也需要钱，凭着他们的薪水，能有多少？还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所以这门亲事要是成了，算是共赢。

胡老爷心里算盘打的叮咣响，心想:“还是当大官来了再说，不知人家的意思，咱就这边梯挑担子一头热，要是得罪了儿子可就使不得了。”

于是他便让胡明先回了房间，此事不再提起。

胡明一边上学一边学做生意，当到胡老爷说起嫁娶之事，才想起自己该到了成家的年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出一张清秀的面容，是同班的李蓉蓉。

李蓉蓉不算他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子，但胡明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老往她身上飘，要说李蓉蓉哪里不一样，估计就是头发了，他们学校的女孩子大多数都剪着短发，只有李蓉蓉留着披肩长发，胡明坐在她身后，课间休息老盯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瞧，李蓉蓉不像其他女孩子疯疯癫癫，就算休息时间，她都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的位置，除非上厕所。

胡明在学校是知名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拥护，他出手大方，身后跟了很多人，但是他心里有很多话都不知道给谁说，有时候他盯着眼前的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会想一头扎进去，把心里话说给它听。

要是以前，这种事想想也就算了，但是如今，胡明便坐不住了，他等到一放学，拦住李蓉蓉，一把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地方，李蓉蓉一声不吭跟着他跑，胡明看着她低头的样子心神一荡漾，脱口而出:“李蓉蓉，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

李蓉蓉低着头，小声喘气。

胡明扳起她的脑袋，凑近了问:“你说话啊，愿意不愿意？”

李蓉蓉红着脸，说:“愿意。”

两个人偷偷摸摸的谈起了恋爱，胡明其实不愿意偷偷摸摸，但是李蓉蓉坚持，他怕女孩子脸皮薄，便随了她的意。

这天，他从铺子里回来，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汽车，大厅里，父亲正满面春风的笑着说话:“……哈哈，哪里哪里？以后的事得仰仗王大人的关照。”

座下是胡老爷最喜欢的十八姨太，也是笑着附和。

胡明看见大厅里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想起之前父亲说的话，略一思索，便知道什么回事了，他沉着脸进了大厅，胡老爷招呼他过来:“淼淼啊，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王伯伯，王大人，这就是犬子胡明。”

王大人不怒自威，看着胡明说:“好好好，一表人才，娴雅看见了肯定很满意。”

胡明冷冷的说:“恐怕要让令媛失望了，鄙人早有心上人，一心不能二用，还往王大人谅解。”

胡老爷吓的捂住胡明的嘴，陪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王大人千万不要当真。”

这王大人走到哪里不是别人恭维着，如今一个毛头小子敢顶撞自己，便冷着脸连告辞都未说声，抬脚就走。

胡老爷来不及责怪儿子，忙追出去了。

几天之后，胡老爷被人抓走了，胡明打点关系，一路上去，见到了王大人，王大人假模假样:“你父亲走私货，所以被抓，倘若是清白的，自然会放出来。”

胡明知道自己胡老爷一向胆小谨慎，况且近年来，铺子生意大多都是自己在打手，所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问王大人:“大人有别的话还请明示，草民愚钝，不知其意。”

“你小子有点意思，”王大人说:“我们家娴雅偏偏就看上你了，说，胆敢拒绝她的人不多，所以，你要是乖乖娶了娴雅，别说你父亲没事了，整个胡家都会平平安安。”

胡明回了家，心里脑里全都是李蓉蓉的笑脸和身上的香味，他脑子里一片乱麻，他的生母十一姨太也愁眉苦脸，不过愁的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胡明想来想去，竟然明白了胡老爷的苦心，他决定约王大人的女儿出来。

见面那天是七月七，民间的乞巧节，李蓉蓉一大早就说有喜事给他说，他回了李蓉蓉的邀请，只是说有事，看见李蓉蓉黯然离去的身影，心里默默说:“蓉蓉，等到今天一过，我说服了王娴雅，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娴雅长了一副活泼的模样，她大胆的盯着胡明看了半天，和学校里那些个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胡明不耐烦的移开了眼，说:“王小姐，我们从未见面，不知道你为何非我不可。”

王娴雅主动靠了过来:“这不是见面了吗？我爸说你长的好，家世也好，嫁给你，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胡明悄悄的拉开一段距离:“可惜我早已经有心上人。”

“我知道啊，不就是你学校的那个学生妹子？她家里是干什么的啊？听我爸说，就是一个街上卖馄饨的，你喜欢她什么？”

胡明也是第一次听说李蓉蓉家的事，不过他不在意，说:“我心意已决，无论对方贫富，都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王娴雅冷哼一声:“我还非你不可呢，胡明，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答应，就等着来给你爸收尸吧！”

胡明看她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气的当场走人。

他没想到，王大人竟然流氓成那种样子，他直接抄了胡家的家产，把胡老爷身上扣了个走私军火的帽子，直接枪毙。

胡明去找李蓉蓉，李蓉蓉却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了，他才想起，自从七夕一别，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家道中落，往日称兄道弟的一哄而散，昔日辉煌不再，学也无法继续上了，胡明一路跟着人群，流浪到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