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上菜的时候,单先生一反常态的不断给客人敬酒,然后把一杯杯酒不停地灌进自己口中,他的心思仿佛被客人的谈话吸引,脸上带着聆听的微笑,可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睛越来越红,通红的眼睛里笼起一层水膜,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能把水膜撑破,就会有水滴跌落下来,在他放下酒杯时,低垂的眼眸瞬间被忧心忡忡的神思侵占。
他,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优雅谦和的单先生了。
只是,在我认识里那么完美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师生恋这样的事发生呢?
他在为谁担忧?脸上的痛苦又是为了谁?他不开心为什么我会难过?
盯着努力克制的单先生,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心痛随着心里的怨恨此长彼消。那一刻,我才清楚自己怨他恨他有多深,喜欢他就有多深,只是十分可笑的是,这个发现竟然是在和朱禹恋爱以后。
看来我所见到的并不是我看见的全部,一定有很多事情的真实情况不是我所看见和听见的那样,一定有什么误会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某个节点上,在没有弄清某些事实前我就做出决定,让我们错过认清彼此。
晚班结束后,我像失心的游魂穿行在酒店里,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被这样的情绪控制,我不知道朱禹又为什么不来救我,让我被它牵着鼻子在这情绪中沉沦,等我停住脚步,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九楼的919客房前,盯着门上的919铭牌发呆。
单先生不会再从这扇门里进出了,可是,看到门上的919铭牌我还是感觉特别亲切,心像获救般的激动,可是一想到酒桌上的那一幕,心疼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滂沱而下。那时候我才知道,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比自己受伤害还难以承受。
我失声痛哭,不得不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直到那一阵汹涌而来的疼痛如潮水般慢慢退去,理智才一点点回来,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无意间看到一个身影定定的站在不远处。
你不是已经不住酒店了吗?我以为在这里再也看不见你了呢!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的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身影,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他走过来拉起我。在接触到他手的温凉触感的瞬间,真的好想拥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难过,现在的局面我有多心痛。
可他很快松开手,我只能紧紧抱住自己。
他打开门,拿了毛巾递过来,轻轻一声:“回去吧,天太晚了。”
是啊,天太晚了,你已经能把握分寸到客气地请我进去坐坐的礼貌都省略了,怎么可以再和我共居一室呢?——你为什么不解释呢?只要你说出理由,只要你肯说出理由,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会相信和原谅,如果你需要,我愿意背弃一切做回原来的我,仍然只做你的那扇窗,守在原地,等着你发现的回眸,你知道不知道!
他把毛巾放在我抱紧自己的手臂上,眼眸低垂,表情藏在阴影里,让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轻轻的关门声阻断我所有关切的注视和心疼,也阻断了我的思绪。怔楞了片刻,理智逐渐回来,觉得自己此刻站在这里有多荒谬。
收拾下心情,转身离去。想想前一刻产生那样的思维都为自己感到可笑,为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作践自己,是不是太幼稚?
在反复求证的矛盾心情下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我以为单先生再也不会出现在希尔顿帝豪酒店,他又来酒店定包厢招待客户了,而且很频繁,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定的桌子总不在四楼,但我仍然能看见他,看见他沉在眼底的抑郁,看见他脸上却始终带着的勉为其难的笑意,和隐藏在这种会让大家认定他心情愉悦的礼貌谦和的笑容后面的隐忍。
他在隐忍什么?为什么不一直难过下去?难道我的各种猜想只有矛没有盾?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开始我并不相信这个判断是真的,因为我自己至今都没能走出那种郁闷,接连观察了几天以后,我有些确信了。
有一天,他竟然发现站在窗帘后观注他一举一动的我,径直向我走过来,像从前那样,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的学习:“最近学习进展的如何?”。
我一愣,对他的关心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调到餐饮部,夜校的课上的七零八落;受最近发生的事太大冲击,我已经好久没有摸书本了,但我不想他担心,只简短地回答:“还好吧。”
他看我一眼,声音涩涩地说:“跟谁赌气都不要跟学习赌气,梦想总是要靠自己去实现的,自助者天助之。如果有困难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他顿了顿,又用欢快的语气说:“最近我们工厂的生意非常好,外出打工的人都喜欢到我们那里做工,所以我最近也很忙,要经常来酒店接待客户,让你们也跟着一起忙,真是辛苦了。我想,再怎么忙你也一定能抽出时间学习的。”
他还惦记着我的梦想,那么是不是他还在关心我?那么他这样的关心又是意味什么?我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可他已经走开,和客户聊生意去了。
客人散去,我收拾好桌椅站在窗前发呆,看着散席的客人在酒店广场前道别。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保安面前,车里的人和保安交谈几句,递给他一样东西,保安背对着我挡住了一切,等轿车开出去,保安挥手道别。我很想看清这辆和单先生的车相仿的轿车车牌号,可它被一个穿行的路人遮住了。
我正对着窗子怔楞着,一个保安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盒子:“这是单先生转交给你的,刚才忘记在车里了。他说,知道你的生日在春天,但不知道是哪一天,所以送你一个八音盒。”
撕开漂亮的彩色包装纸,是一个闪着珍珠光泽的粉红色琉璃盒子,打开盒盖,一连串节奏明快的音符如欢快的舞步弹跳出来,随着这欢快的舞步,百花在春天梦幻般的次第开放,明媚了人心,明媚了这个世界。
我盯着盒子里旋转的钢琴模型,在放曲谱的位置,有一张象征曲谱的卡片,上面用美术体英文写着“Happy birthday”,笔力迥劲,笔锋优美。
我趴在餐桌上盯着那张卡片,一遍遍地听着这首好听的钢琴曲,想象着他写下这句祝福时的神情,想起他第一次送我音乐盒自己说过的话。
“单先生,还记得你送我的这个音乐盒吗?”
“嗯,你喜欢就好。”
“你想知道第一次见到它时带给我的感觉吗?”
当时单先生并没有被这个话题吸引,我自顾自地说下去:“第一次看见盒子上那个舞动的小人儿,就有跟着她翩翩起舞的冲动,仿佛自己就是她,是那个变成公主的灰姑娘,坐着华丽的南瓜马车奔向王子的舞场……”
于是他说道:“安徒生真伟大,给所有小女孩描绘出一个美丽的梦。”
“当时我也是这样坐在你车里,仿佛自己是坐在王子的马车里,他正载着我奔向盛大的舞会……”
现在,此刻,他脸上掠过吃惊的踪影,微笑有一瞬间的凝滞,就那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以及我们视线相撞后,他眼中星光跳动,迎面的车灯照过来,眼睛里流光溢彩。
然后他“呵呵”笑了:“你的想像力真丰富。去跳过舞吗?”
“没有,妈妈怎么能允许我去那种地方。”
“想去吗?”
见他心情好转,我诚实地点点头。
“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
我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灰姑娘变公主的咒语呢……”
他的笑容更深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虽然你们相似的地方并不多,但看见你却让我想起她,感觉很不一样。她的安静让时间变得虚无,而你的热情却让我豁然开朗,像上帝为我开启的一扇窗。”
一扇窗!他怎么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对我的感觉?我突然后知后觉的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