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成则赏,败则死。”
墨生退下,背脊尽湿。他知完颜文主和,若得知图中暗藏北伐之机,必毁之。然最后一幅,镜中已现端倪:宫阙深处,有幼帝登基,百官朝拜。此非旧事,乃未来之景。
期限将至,墨生夜不能寐。是夜,他取铜镜自照,镜中人鬓已星霜,左颊多一痣——那是他本无的。忽然,镜面泛起涟漪,现出奇景:井底暗格,青砖松动,一只手正取出包袱。那手背疤痕,与他左臂刀伤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墨生喃喃。
次日,他求见完颜文:“最后一幅需至凤凰山实地,对照残片,方可得其神韵。”
完颜文疑之,然南征在即,此图或有大用,遂许之,遣十兵相随。
至凤凰山,果见废墟。墨生佯装勘察,暗对地形,至暮色四合,忽指西天:“看,残霞似与画中同!”
众人扭头,墨生疾奔至断崖,自怀中取最后一幅残片,就夕阳细观。士兵追至,他忽转身一笑,纵身跃下。
风声呼啸间,他展开残片。夕阳穿透绢帛,那些暗红血渍竟映出字迹——正是他当年井藏包袱时,以血所书金国机密!
崖下深潭,墨生落水前,将残片吞入腹中。
他未死。潭底有暗流,通山外河溪。墨生漂流十里,为渔人所救。养伤期间,闻完颜亮南征败绩,金国内乱。他辗转南下,至临安,以裱画为生。
又十年,墨生已成临安知名画师。铜镜与六幅画,悬于密室,镜中景象逐年应验:岳家军北伐、采石大捷、孝宗继位……然最后一幅始终残缺。
庆元三年冬,有少年登门,自称李姓,求鉴古画。展开,竟是一幅全新《凤凰山全图》,笔法布局,与墨生所藏如出一辙,然更为完整,山间亭台,竟有数人,其一面目,正是墨生。
“此画从何而来?”墨生手颤。
“家传。先祖李无尘,嘱后代:逢有以铜镜鉴画者,当献此图。”
墨生引少年入密室。少年见六幅及铜镜,泪如雨下,自怀中取一玉匣,中藏手札。墨生阅之,如遭雷击。
原来李无尘非宋人,乃自后世而来,携量子纠缠之镜(即铜镜),欲记录历史关键节点。然时空扰动力,使他困于宋代。七幅画,实为七个历史分歧点,最后一幅记录“嘉定和议”之成——此约若成,南宋可续百年;若败,则蒙古提前南下。
“先祖遗言:最后一幅不可补全。因画成之时,镜中未来将固化为现实。需有立大事者,以坚忍守此残缺,待时机至,自然圆满。”
墨生怔然:“我守残卷数十年,竟不知自己在守什么。”
“守的正是选择之权。”少年道,“完颜文若得全图,知未来事,必改史;您跃崖吞残,保此变数,方有今日之和议。此所谓‘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才者,解画之智;志者,守缺之勇。”
“你如何得知?”
少年指铜镜。墨生对镜,见镜中自己,左颊痣已消退,容颜竟如当年汴梁初遇此镜时。而镜深处,现出凤凰山亭,亭中二人对弈——正是李无尘与墨生自己。亭柱有题跋,墨生凑近细辨,竟是自己笔迹: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然所谓大事,非功业,乃选择;非图全,乃守缺。时空如镜,人皆照影,唯破镜者,能见真形。”
“你是……”墨生转头,少年已无踪。玉匣中手札最后,墨迹未干,书:
“陈君,君即我,我即君。后世李无尘,本名陈墨生。铜镜非鉴古,乃映本心。君守画数十载,守的正是自己成为‘立大事者’之可能。最后一幅永不可补,因历史永远在书写中。赠君一言:尔之坚忍,已改史册;尔之才识,已照汗青。可去矣。”
墨生对镜长笑,取六幅画并铜镜,尽置庭中,举火焚之。邻人救不及,唯见灰烬飞扬,如墨蝶千只,散入临安暮色。
翌日,墨生闭铺远游,不知所终。唯凤凰山民传闻,偶见断崖有虹,虹中有二人对弈,山风过亭,犹闻笑语:
“这一子,已等百年。”
“落子无悔。”
“悔亦无妨,时空如环,何来始终?”
后《宋史》载,嘉定和议成,金宋息兵三十载。有野史云,和议前夜,金国主和派忽得密函,中无一字,唯焦绢一片,映灯观之,现南北山川,界划分明,旁有小楷:“守缺百年,胜求全一时。”金主问使者何人,答:“一镜中客。”
太史公曰:世传立大事者,才志双全。然才如刃,易折;志如砥,难磨。陈生守残卷于绝境,忍辱负重,非为功名,实守未来于未定。及焚画而去,乃悟大事不在图卷,而在取舍。铜镜空明,照见的从来不是天命,而是人于绝境中,那一念不肯妥协的微光。此光虽弱,可透百年迷雾,可改史笔春秋。所谓意料之外,实乃情理深处,人心中那不灭的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