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份诡谲的寂静里,又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悄然生长。
然后阿蒙开口了。
这一次他的语调里罕见地不带任何笑意,只剩下了一种褪去所有伪装表演的、最原始的、说不出的平静:“国王在一千零一夜里被少女的故事所打动,小王子在无数个日夜中被他的玫瑰所驯服。那么薄光,在国王与王子退场以后,今夜你给我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什么?”
下一秒,回答他的不是薄光的声音,而是舞台上模拟而来的海浪潮汐声。
今夜最后一场戏剧,名为《海的女儿》。④
看着人鱼在暴风雨中救了王子,又将歌喉换作双腿、似走在刀尖般跳起那一舞,阿蒙实在无法理解。直至那条人鱼最终在海里化成泡沫,看完全部的深渊之神依旧觉得无法理解。
他的确不懂人类的爱情,可他知道的是,他绝无可能在如此想要一个人的情况下,选择那可笑又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
如果是他,那么那把刀一定会被绝无犹豫地刺在王子心上。
因为他是蛇。
是即便要下地狱,也得死死绞缠着猎物而亡的蛇。
所以这一刻,直到演员们鞠躬谢幕,阿蒙都没有任何鼓掌的打算。于他而言,将这样无聊的爱情戏码放在结尾,倒还不如以先前那个《小王子》为收尾。
至少那时候他看着他的玫瑰,必然是无有不应。
而这时,那朵久未出声的小玫瑰却慢悠悠地朝他递出了一朵金玫瑰。
阿蒙并没有抬手接过。
因为这绢纱的玫瑰看着极其眼熟,眼熟到像极了神诞日上薄光未曾送出的那一朵。
继说他是魔鬼后,又送他埃不要的东西?
他看起来像是收破烂的吗?
就在阿蒙舔着尖牙抑制唇间复起的毒液时,薄光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危险似的,依然手执玫瑰朝他走来。而后者带笑的嗓音也就此回荡在这散场的剧院之中。
“如您所见,今夜十八场歌剧,是我向您的十八年献礼。”
“相较于前者,唯独这最后一场是我最深的私心。因为我想借着这一场戏剧,问您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听到这里,阿蒙撩眼看向了俯身而来的薄光。
当后者在他无可无不可的注视中、将那朵金玫瑰别在他的衣襟时,薄光所谓的问题也终于姗姗来迟:“我想问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您觉得那夜真正救了王子的,是人鱼还是公主呢?”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刚才还漫不经心的阿蒙眸光骤然停滞了一瞬。
尔后他本就暗沉的金眸彻底晦涩了下来。
这一秒他并未起身,只是抬起那双蛇瞳一寸寸捕捉着这朵近在咫尺的玫瑰。
此时此刻,没人比他更清楚薄光在说什么。
故事里的人鱼使王子逃离暴风雨,而公主则使王子在岸边得到施救。
理论上而言,这两位都是对方的救命恩人。
就像他和埃。
当初的确是埃率先说出了“掷杯”二字,让薄光得以有一线生机;但也的确是他更改了掷杯的结果、改变了玫瑰的色泽,让他的玫瑰得以在此后二十年安然盛开。
所以那天救了薄光的到底是埃还是他?
这是一个阿蒙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于是这一刻,嫉妒再次沸腾,缠绕于尖齿下的毒液远比先前还要汹涌起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阿蒙都开始怨恨。
既怨恨那朵玫瑰既然已经有所察觉,这些天为什么还装聋作哑如此之久;更怨恨对方为什么要在这样独属于他的献礼上,再次提到埃的存在。
可嫉恨在疯长的同时,爱也同样在疯长。
——他的玫瑰全都知道了。
——他的小玫瑰终于全都知道了。
正因如此,才会有了今夜这补满曾经所有缺席的最佳献礼。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秒,阿蒙亘古未落的耳扣终是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