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盖被阖上，遮住了棺材里的那套军礼服。霍斯特扛起棺材——那棺木比他父亲的要轻得多了。他并不能看见一同抬棺的、他旁边的彼得或者他后面的赫尔曼，而只能看见前面引路、抱着索菲亚的安雅，和她斜后方的海伦娜。

斐德莉卡不在拉格斐厅。霍斯特下过将她软禁在拉格斐厅的命令，而能在这命令下让她离开的，显然只有安雅。但他刚刚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便因为安雅愤怒的眼神住口，而海伦娜全当没有听见。他没再说下去，却道，“夏洛特夫人和安吉莉卡夫人也没有到场啊。”

那时他们还在等待赫尔曼．洛林和彼得．赫斯等人。雅各．撒克逊还被囚禁，不被允许出席。他看见海伦娜的眼睛微微抬起，又温顺地低了下去。

“安吉莉卡死了，您明知故问做什么？”安雅回答道。

霍斯特有看了一眼海伦娜，后者几乎不为所动。他说，“安吉莉卡的事——让人有些担心赫尔曼大人啊。”

“有什么好担心的？”安雅说，“安吉莉卡自己有错，做父亲的难道怪别人么？就算他敢这么做好了，除了这里，难道他还能在您眼皮底下再追随夏洛特去图灵根么？”

看来她是在怪他追查夏洛特不力了——即便两个小时前才在他身下赞美过他的力量、身体，和他带给她的愉悦。“她不在也好，”她又说，“省得我看她那死心塌地的圣女相就心烦，也免得我们背上暗杀皇子的嫌疑。”

她的声音不大，但他确信海伦娜能听见。他看见海伦娜毫无反应，不知是真的恭顺，还是表面的明哲保身。安雅却明显只把她当作一介女仆了。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到场，安雅重新挂上了寡妇那悲戚的面具，接受众人的安慰。没有人问起斐德莉卡在哪，也没有人想要瞻仰遗容——他们都知道，皇帝不在那里，也许也知道，最希望皇帝棺盖钉死、永远消失的，就是这接受他们慰籍的孀妇。

不知她有没有这样希望我也消失的一天。

霍斯特和彼得．赫斯、赫尔曼，还有克里斯公爵一同抬起棺材，跟在安雅身后，走出拉格斐厅。棺材被放上马车，由彼得．赫斯驾车。那架马车的后面是另一具棺木：路德维希的卫士、安雅的幼弟康斯坦丁。剩下的众人骑马或乘车跟在后面，前往城外、莱茵菲尔德家的墓地。霍斯特骑马跟在安雅的马车旁边，他们的后面是阿尔贝蒂娜的马车。

斐德莉卡仍然没有出现。霍斯特有些担心，但从未有过的，不知道自己为何担心。那似乎是一种不甚明确的预感：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在担心斐德莉卡的安危——她很有可能是被像安吉莉卡一样处置了，或者意识到危险而逃往图灵根。但他相信安雅对斐德莉卡的计划不仅如此，而这并不是他真正的顾虑。

有众多市民在路边聚集，大多穿上了服丧的黑衣。霍斯特并不能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他们对路德维希的态度。只有一片静默。有人在陆续离开。

出了城门，再无聚集的市民。并不庞大的葬礼队列缓慢而肃穆地行进，穿过春天的明媚田野，直到墓园所属的修道院前面最后一个路口。

引路执旗的军人勒马，下马恭顺地单膝跪在地上。他后面的人陆续下马，霍斯特才看见教宗的旗帜。他也下马单膝跪下，却因为惊讶而一时忘记低下头来。

教宗骑着一匹瘦马走在他自己的旗帜后面，而蹒跚着为他牵马的，正是身着丧服的斐德莉卡。霍斯特从未意识到，斐德莉卡其实如此瘦小。在教宗英武的卫兵之间，那被黑衣严实地裹住颈子以下、双足以上的身影尤为软弱、憔悴，湿透的丧服和头发、被雨水洗过的素净面容更是落魄而可怜。

然而满溢那含着泪水的剔透灰色双眼的，并非哀愁和忧伤，也不是他曾经在受苦的安雅的脸上看到的惧怕和恳求，而是镇定和意志。这让他越发相信，她手上的筹码远不止她自己的“所有权”与合作的态度，只是她不打算与他交易罢了。

想要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终将匍匐在权力的脚下嘤嘤求饶。

斐德莉卡看似屈辱，却处于教宗卫队的保护之下，显然没有受到任何暴民的侵扰。霍斯特不认为教宗会出于同情而为上门求助的斐德莉卡提供保护——显然，看似恭顺的她，不是手握把柄，就是给予了利益。而她所换取的，恐怕也远不是人身的保护那么简单。

安雅所期待的也绝不是这种结果。

他看着教宗的马进入墓园，与众人一同起身，进入墓园，扶着安雅从马车上下来。安雅神色凝重，一直望着斐德莉卡所在的方向。安雅率先向墓穴的方向去，霍斯特等人抬棺相随，而斐德莉卡已经站在挖开的墓穴前面，等着棺材下葬。

当霍斯特等人将棺材放进墓穴时，他正看见安雅拉着斐德莉卡的手，脸上全是宽恕、悲伤和关切的泪光，而斐德莉卡也以忏悔和受宠若惊的眼泪回应。他知道有些人是欣喜地看着这一幕的：毕竟，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在雨里跪了一夜，谁还能不原谅她呢。

他看着她们互相扶持着，直到教宗的祷告结束，他便与其他抬棺者一起，为路德维希填上墓穴。当最后一铲泥土填平墓穴，那两位高贵的女士在路德维希的墓前相拥而泣，在对方的肩上絮絮地说着外人听不见的话。多么令人感动的画面，霍斯特压抑住自己脸上的冷笑。

然后康斯坦丁．哈布斯堡的棺木被放进墓穴，安雅才放开斐德莉卡，去站在那墓穴前面。这时阿尔贝蒂娜和海伦娜才到她身边去，还没说什么，她就倒在湿润的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