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挤在散发着污浊的酒气和久未洗澡的臭气的男人中间,用围巾掩住自己的口鼻,尽量只露出一双眼睛。马车的车厢没有窗户也没有灯火,只有偶尔经过的街灯从木板的缝隙投进一丝光亮。空气沉闷,却依旧寒冷。唯一能看见的另一个女人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颜面,瞬时的灯光照出俗艳拙劣的妆容,那显然并非良家女子。所有人的呼吸都变成白气,她尽力让自己避开旁人的呼吸。
安雅从未坐过公共马车。在这之前,她甚至没有坐过出租马车——哈布斯堡大臣家的小姐,什么时候不是坐在漂亮干净的私家马车里?公共马车,连出租马车都不如,多么龌龊的地方。这里的穷人在她看来都不值得被施舍。
她抱紧自己不大的、用大方巾包起来的行李。那是芭芭拉女士从最低等的女仆那里要来的、粗布做成的最不堪入眼的货色。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内衣。毕竟,到达斯塔特的波恩去,并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旅途。
然而她真正在意的,是行李的压力下、皮肤上首饰的触感。那是几条不大的钻石项链,被芭芭拉包了许多层布料塞在她的胸衣里,颇有些价值,而且在衣服外面也看不出来。安雅身上的现金并不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这首饰救急。
也许不会需要了。午夜之前马车就会到达波恩,那是她这次旅途的终点。
当她说出路德维希的秘密时,她就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路德维希一旦知道风声从她这里走漏,她的死期便成定局。她不知道父亲和奥托公爵会做什么:父亲只是对她稍加安慰,让她“再等等”,就离开了。如果奥托公爵发动战争——那当然再好不过——她会成为路德维希的人质,战争结束之日便是她生命结束之时。如果奥托公爵什么都没有做,她相信自己将会立刻被废,很快被杀。
因此她恳求芭芭拉帮她离开。她不敢回诺恩堡去:如果奥托公爵决定服从路德维希,那么安雅必然会被交出。达斯塔特是更安全的选择。海蒂·威斯特法伦不明不白地死在雷根斯堡,她的哥哥、霍斯特公爵一定不会屈服于路德维希。芭芭拉为她给霍斯特公爵写了信,帮她扮成这下等女人,乘坐一架运货马车南下。可那马车在雷根斯堡城外便遭搜查,安雅趁车夫和士兵争吵时逃跑,才沦落到在公共马车上与醉汉和盗贼为伍。
安雅在拥挤中稍微调整了姿势,好让自己麻木的身体恢复一点知觉。可这时马车突然颠簸,她的围巾掉了下来。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在一车的男人面前,可并没有人立刻注意到她。
黑发的我果然平凡得毫不引人注意。斐德莉卡就不一样。
她在黑暗的车厢中摸索着自己那可怜的围巾,手指碰到了旁边男人的裤腿,被那人抓住。她只得低声下气地道着歉,说自己在找掉下的东西,没有别的意思。那人狠狠捏了一下,她拼了命地把手抽了出来。直觉告诉她不要再找为好,她只得低下头来,用怀里的行李尽力遮住口鼻。那一点小风波驱散了她的睡意,使她只能在极度的疲劳中苦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天色还黑,无从判断时间。波恩的城门就在眼前,有卫兵在门洞里,大概会抽查进城的旅人。安雅夹在同车的乘客中进城,寻思如何才能找到公爵的府邸。
她刚在庆幸没有遭到卫兵的抽查,大概能省去好些麻烦,手腕便被人拽住。
“有想去的旅馆吗?还是就在城墙下找个隐蔽的地方?”那人不客气地问道。“要价多少?”
安雅尽力一挣,却没有挣开;她只得低声道,“您弄错了,我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意思……请您放开我,不然我要喊卫兵了。”
“‘请您’?装什么公爵小姐!”那人啐了一口。“是你自己先凑上来的,现在这是怕我不付钱,还是嫌我丑,嗯?你算什么东西!”那人凑了上来,安雅闭着眼睛缩了一缩,对方浓重的烟酒恶臭扑面而来。“一分钱不会少了你的,看着,”她感到脸颊被那人用装满钱币的钱袋抽打。
她侧头尽力躲开,恳求道,“请您放过我吧,是我的错,但我真的没有任何做这种事的意思……我还要赶路,……我可以给您钱,如果您能放过我的话……求求您了!”
“你还有钱?”她感到男人的审视。“那更不能白白让你走了。”
[男人拽着她的手腕便走。安雅回头看了一眼城门的卫兵,他们只是望了一眼,似乎露出猥琐而嘲讽的笑容,便回过头去继续盘问路人。落到他们手中只会更惨。安雅虽然挣扎,却没敢呼救。
几日之后,城郊发现了一具黑发的无名女尸,因为没人认得、也没有任何线索,只得草草在刚开始结冻的土里埋了,连市政官都没有报告,遑论公爵。
只有芭芭拉女士为安雅的杳无音信担心。然而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对外说,皇后陛下是产后生病去世了。从此,任何事情都与她没有关系了。HE08]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男人已经要拉着她离开,安雅奋力挣扎、拉扯,平生第一次尽力用最大的声音叫喊着:“放开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让这强盗放开我!”
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嘶哑而残破,毫不体面。不多的路人纷纷驻足,带着怀疑和猎奇的目光;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声音:这一切都让她尴尬得想死,然而她已经无法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了。
身后终于传来士兵皮靴奔跑的声音。安雅稍微放下心来,男人的手似乎也放松了。
他不应该逃跑吗?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士兵盘问道。
“先生,”安雅道,“我是良家女子,这人非当我是……”她说着几乎哭出来,“要强拉我与他通奸,还要洗劫我身上的财物……”
“一派胡言!”那男人说。“禀报老爷们,是这贱妇要勾引小的——看她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干净女子——还偷了我的东西!小的这才拉着她,不让她跑了,谁知这贱货竟然反咬一口!你们快搜她的身,肯定有不少值钱首饰——她肯定是从贵族小姐家偷了东西逃出来的!我那可怜的老妈妈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也在里面!”
安雅对这毫无准备,更是无从辩驳。她哑口无言地站着,被士兵反绑双手,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