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鸣蝉不绝,正是最热的时候。沃尔菲对面前帐篷里必然的闷热心有畏惧,却不觉打量起帐篷门口的哨兵。
除了制服规整的基弗士兵,还有看来瘦小落魄些的对方士兵:即使只有五六个人,已经穿着各式不同的制服、甚至常服,士气却看来并不算低落。
这让沃尔菲想起两个月前的高班河畔。那时还是仲春,阿朗松军队看来比这些人齐整得多,虽然已经在河岸正面迎击基弗的图灵根军团,却还勉强可以应付。路易向着他们的侧翼布置了近卫军团的重骑兵,由沃尔菲督战。
那时已是午后,斜阳之下,从河岸斜背后的山坡上向下望去,阿朗松军队阵形尚在,一片尚算整齐的金色军装将图灵根军团的步兵挡在河岸的开阔地上,却也因此被对方牵制,即使想要调整阵形,大概也是无法迅速完成的。一声令下,近卫骑兵的黑甲如山洪般自高地倾泻而下,碾向那一片那时还算灿烂的金色,带着金色徽章的黑旗高高飘扬。没有多久,便见那金色的阵形迅速崩裂,士兵溃逃,战场上的金色只余夕阳在黑色盔甲上的反光,正是莱茵菲尔德家御用的配色。
多美的时刻!
沃尔菲想着,只可惜卡尔·瓦卢亚突围了。
之后的一个月几乎没有战斗,只有对溃兵的追杀——那鲜亮的金色制服大多变成了污脏的土黄色,制服的主人萎靡地举手投降。沃尔菲再次见到阿朗松的金底鹰旗时,基弗的军队已经快到吉斯河边。半个阿朗松已经在他身后,面前却出现一群连统一制服都没有、军纪却整肃得奇怪的杂兵,让他想起路易刚刚成为希康伯尔军团长时,迅速整肃军纪的往事。
后来的这一个月,前进的距离只有前一个月的五分之一。虽然将阿朗松的杂兵赶过了吉斯河,但每再前进一步,代价都是比之前惨重得多的伤亡。俘虏说卡尔·瓦卢亚确实在那里,但军队的绝对指挥权,在维戈·瓦卢亚手上。当路易因为伤亡而开始权衡进退时,对方的指挥官送来了求和信,路易欣然回信。
路易要的甚至不是胜利,而是——
领土,和权威。
沃尔菲走向帐篷,基弗卫兵为他掀开门帘,他走了进去。
对方的国王并不在这里,为了对等,路易自然没有出席。因为对方——不论维戈还是卡尔——都应该是公爵身份,还没有封地的沃尔菲首先脱帽鞠躬致礼,却愣住了。
那就是维戈·瓦卢亚么?
配得上他的容貌的堂堂威仪,居于劣势也全不颓然的端肃自信。
还好那个人不在这里。
沃尔菲迅速地掩饰自己的惊讶,尽量避免与维戈目光相交,免得因此丢了气度。维戈显然注意到了他轻微的失态,却并没有在意。
一番毫无诚意的寒暄过后,维戈首先开口,道,“贵国无端犯我领土,至今已经收获颇丰。最近双方皆伤亡惨重,而且秋收在即,不如到此为止:和约的条件可以商定,我们甚至可以放弃部分国土,但继续战争,恐怕只会两败俱伤。”
沃尔菲有些惊讶地挑挑眉毛,看了卡尔一眼。后者似乎不为所动,但眼神露出了轻微的不知所措。
卡尔在高班河布兵一年多,至少是刺杀腓特烈皇帝的知情人。相比起来,维戈像是在那时被全然排除出权力中枢,以致对基弗的宣战原因都毫不知情;而现在却是维戈主事,卡尔则不敢冒然出声。
“……‘无端’?”沃尔菲轻轻重复了一句,却足以让维戈神色有变。沃尔菲望着卡尔,接着说,“请问两位,贵国派人暗杀我先腓特烈皇帝,我国施以惩戒,算是‘无端’吗?”
维戈冷笑,似乎他以为面前的人在撒谎:“这不可能,我们……”
沃尔菲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那个羊皮纸袋,推到维戈面前,“这里有一个是常见的火枪弹丸,估计您也是认得的;而另一个正是杀死腓特烈皇帝的弹丸,在这片土地上,恐怕是只有瓦卢亚家才会用的东西。”
维戈狐疑地接过纸袋,拿在眼前看着。沃尔菲继续道,“新月地火枪皆从中洲进口。据中洲行商会长所言,能使用这样的弹丸的只有两把枪,一把还在中洲,另一把正在瓦卢亚家。”
维戈本来沉稳的气度有些动摇。他把纸袋递给卡尔,道,“您知道这件事么?难道这是……那把枪……?”
卡尔只看了一眼里面的弹丸,轻轻叹气,道,“没错,这弹丸……是我用的。暗杀的事情,也是我所为。”
沃尔菲的嘴角轻轻勾起。维戈并没有慌张,却有些被自己人背叛的恼怒和不知情下说谎的尴尬,初时的控制力减弱不少。按理说沃尔菲应该为此振奋,但他却有些可怜和不忍。
只是因为他的容貌吗。可笑。
卡尔又说,“既然基弗皇帝亲征是为惩戒凶手,我可以随您回去,甘愿伏诛。瓦卢亚王室与此事无关,因而我请求您,将目下占据的国土尽量归还阿朗松。”
“说实在的,公爵阁下,基弗帝国要您的生命有何用?”
沃尔菲反问,直视着卡尔,笑道,“发动这样的战争,只为取一人的性命,这样说不定哪天什么涅尼亚王国也会来刺杀路德维希皇帝陛下,反正我们最多也只是用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来换取凶手的脑袋,而他们,还有你们,反而少一个心腹大患,也许还能接着趁新帝威仪不立,分割基弗帝国。——这样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
沃尔菲回头命勤务兵拿来地图,在桌上展开。他用手指沿着吉斯河一划,道,“我们主张新的国界以吉斯河东岸划定,且吉斯河三角洲的所有城市归于基弗。此外,我们还要求从基弗进出阿朗松的商品不得课税,允许基弗商船停靠阿朗松的所有港口。如果贵国能够答应这样的条件,我们将从明天开始把军队撤回吉斯河西岸,从此互不侵犯。”
沃尔菲的话音落下,帐中一片寂静。卡尔灰发下的额头上布满汗珠,维戈的额角有青筋微微跳动。
卡尔说,“归根结底,暗杀是我的罪行;腓特烈皇帝——”
“皇帝即国家,”沃尔菲打断他的话,说,“腓特烈皇帝之死对基弗的损害不可计数,而我们只要了您半个阿朗松以为赔偿,已经无比优惠。如果这样的条件都不肯同意,不如就让战争继续,看是我们能占领卡普维拉、让瓦卢亚王室在大海上寻找自己新的国土,还是你们把我们赶回芬斯特朗山。”
“我们不能同意这样的条件,”卡尔道,“这完全是强盗——”
“好了卡尔,”维戈道,“作为杀人犯指责别人是强盗,也实在可笑了点。作为王室成员刺杀他国皇帝这么大的事,还号称与王室无关,我听了都不信。”
维戈望着沃尔菲的眼睛,道,“吉斯河是我国南北通商要道,完全放弃损失太大,能否允许我国船只航行、渔民捕鱼?”
“这样的让步我们可以接受,”沃尔菲微笑道,却不自知地回避维戈的眼神:“我很欣慰我们终于能进入到实际的商议之中。”
漫长而归于琐碎的争论之后,条约终于签订,文书官誊写了一式两份,双方签字之后,各自保管。卡尔向沃尔菲草草致礼后便恼火地离开,沃尔菲不以为忤,慢慢与维戈道别。
当沃尔菲上马离开,正看见维戈骑着马向相反的方向去,回头看见他,微微抬起帽子致意。沃尔菲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两人大概一生都不会相见,何必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