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阿尔芭身后敞开的门,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雅各的白发已经从走廊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如果是别人,他大概能够做出体面的样子起来回应,但对着雅各,他一时无法调动起在阿尔芭离开时破碎的那些伪装来,而只是坐在沙发上,几乎木然地望着雅各。
雅各在他的对面坐下,比刚才阿尔芭坐的地方离他更近,将手上的文件放在茶几上,严肃而微微惆怅地望着他。
路易用右手擦过面部,躬身坐着,道,“您听见了?对路德维希·格林的处置,有什么异议吗?”
路易发现自己的语气苍白,焦虑,而带着怒气。
这只能说明我以为自己做得不对。我可以把那个人从他的权力剥离出来,留给阿尔芭的。但谁都知道他不会安于如此。
他的双手再次掩住面部。
必须继续下去。
“我没有任何异议。”雅各答道。“您的决定很好。”
路易静静地坐着,望着雅各的靴尖,好让针对没有异议的雅各的、仅仅出于惭愧而毫无益处的恼怒慢慢淡去,让君主的面具慢慢修复。他还不习惯,但这总会好的。
“……您有什么事情,急着到这里找我?”路易终于能平静地问道。“还是有什么事,不愿让廷臣听到?”
“我想您是清楚的吧?”雅各道,“近卫军官中三分之二都由于叛乱而获罪,其中一半已经或将要被斩首,近卫军团现在全无战力。而您即位以来对文官的彻查,已经将一半的廷臣送进监狱,而调查还在继续,甚至将要插手公爵的权力。”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一个干净高效的帝国,”路易冷笑着答道,“一个公正的君主不会允许任何一个罪犯玷污他的权杖,而那些反对他的罪犯必须首先被铲除。”
“如果您执意彻查,所有阁员,包括我、您忠实的仆人,恐怕都有或大或小的不轨,轻则入狱数月,重则当众处斩,无人幸免。恐惧已经笼罩整个宫廷,这对您并不是好事。”
路易对廷臣普遍的不法并无预计,此时只能暗自承认自己的幼稚。他本来的计划,是由新人替代所有能被证明有罪的廷臣;可据雅各所说,这样一来宫廷中将只有与他这个新帝一样毫无经验的新人,任何人都无法将国事托付给这样的宫廷。
“说到恐惧……您见过行刑吗?”雅各问道。
这问题微微驱散了路易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于是他说,“也许幼时看过,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我在战场上看到的死亡已经足够,行刑也是杀人,和那又有什么区别?”
“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您在战场上看见的是英勇和希望,战场上的士兵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认为自己会死,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被束缚住手脚、都可以反抗;刑场上的犯人早被剥夺了生的希望,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自己死亡的场景,剩下的只有恐惧和绝望。这恐惧是会传染的——就算您的统治成于恐惧,终于吏治清明,这帝国也会沦为惊弓之鸟笼罩的国度,只会陷于内耗。不仅无法征服外敌,而且,会亡于您现在所说的罪犯之手,因为对他们来说,只要皇帝不死,他们便没有活路。因此处刑带来的只会是更多的处刑,公正会被束之高阁,因为那不会帮助您握住权杖——您真的希望为了握紧权杖而双手沾满鲜血吗?”
“我不希望,”路易答道,“但我也同样不会因为担心手上沾血而退缩一步。您要知道,现在的彻查不只是为了震慑廷臣,还为了削减公爵权力,甚至将公爵领地收回皇室——我想您也清楚,基弗虽大,却多为冻土,可资利用的良田、人力,全都太少,必须向外扩张,而扩张的能力又被这些资源所限,我经不起这些诸侯的掣肘。”
面前的老人长须微微颤动,路易却并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恐惧之类的东西,而只有睿智和理性。雅各说,“震慑廷臣方面,现在的恐惧,我觉得已经够了。您可以在议事厅看一看,有几个文官、将领,不在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您还希望尽快东征,我想,大赦的时机已经到了。如果您要将肃清进行下去,帝国的文官和军队将需要几年的时间恢复,东征将会遥遥无期。我不是要您无条件地大赦,而是继续调查,保存证据;在大赦之日以前的罪行一笔勾销,而此后一旦再犯,则新旧并罚。这以您的标准来说,也不算不公吧?
“至于削减公爵权力,这恐怕并不明智。我想您也清楚,有些公爵,比如威斯特法伦和哈布斯堡,他们的权力并非皇室赐予,甚至起自莱茵菲尔德皇室之前,在当地根深蒂固;削减公爵权力,不仅不合理,而且恐怕会在当地激起强烈的反抗。而长远来说,我能够预见到您会是极具权威的君主,但您要知道,请原谅我这么说,您是终究不会‘万岁’的。当诸侯们大多被削去爵位,而您的权威逝去时,帝国将会化为一盘散沙,任何一个邻国,只要轻轻一推,曾经神圣辉煌的基弗帝国,就将匍匐在地。我想,这比起公爵们的掣肘,是更糟糕的事情吧。”
他的话音落下,路易沉默地望着他,陷入思考,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看来我还没在皇位上陷得太深,至少在听到自己会死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
路易微笑,“谢谢您……给我找了停下来的理由。”
老人因为紧张而微微端起的肩膀放松下来,表情也变得柔软。
“那么您到底犯了什么罪?”路易笑着问道,“很难想象您这样的人会做什么犯法的事情。这里没有法官和检察官,您告诉我,总是可以的吧。我不追究。”
老人露出一点上岁数的人特有的无辜表情,微微笑着,“啊,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的,好像也是什么可以关个一两天的轻罪吧?”
“宗教裁判所也不会欺负老人家的吧?”路易笑出声来,却能感到自己微微的颤抖。只是即位一个月,他已经并不喜欢皇位了,而他并没有什么人可以把皇位交过去。
可是雅各,您并没有给我放过那个人的理由。
“只要还活着的,都可以赦免;只有路德维希·格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