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从马车上下去,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向议事厅的方向走去。
安雅默默地看着,把想了好久、表示关心他的话都吞了回去。雪花纷纷扬扬,她觉得有些看不清。
然而路德维希停了下来,半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地方。安雅的希望刚刚泛起,正把手放在窗框上,好向他挥手、说些什么,斐德莉卡从她马车的斜后方快步赶上路德维希。
他笑着等斐德莉卡,完全无视了安雅期待的目光。斐德莉卡轻车熟路地挽上他的臂弯,与他同行。两人的黑衣在薄雪中格外鲜明——斐德莉卡是几乎从不穿黑色的,只是因为皇太后的葬礼才这样打扮。安雅自己也是一样的黑衣。
安雅愤怒地放下手来。马车开始移动。
对他们来说,皇太后与一个必须打交道的陌生老妇人没什么差别,他们自然不会像备受她关爱的侄女安雅一样悲伤。
结婚半年以来,皇太后才是那个更多地陪伴、关心安雅的人。只是一个月的时间,皇太后从偶然感冒发展到肺炎,进而去世,安雅几乎没有一点准备。安雅对皇太后自然是感激的,对路德维希却不知应当怎样。
除了别人能看得见的、皇后应得的所有待遇,路德维希没有在她身上投入比在一个情妇身上更多的精力。他只是偶尔到她那里去——与到别人那里去的频率完全一样,大概十几天一次——,与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因为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而且,从不在她那里过夜。
“别人那里也是一样的”,呵。
冷淡的体贴,彬彬有礼的温柔,无法看透的心意。无论如何努力都不会融化的冰冷,连抱怨都不知如何去说,因为他在新婚后第二次与她私下相处时——那大概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就说过,“您应该是知道的,我是不会将所有的爱都放在您身上的。”
到现在都还在以“您”相称,而且完全没有改变的迹象。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她还没看到任何自己可能被废黜的预兆。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某一天他死,或者我死吗。
她对自己冷笑着。
如果死了,他如果能决定,也不会愿意和我同穴吧。
连一同过夜都不愿意,何况是死后、直到天启那长久的时间呢。新婚当夜他说是只在自己的床上才能睡着,但第二天早上竟然是和斐德莉卡从某座行宫一起归来,可见只是不愿意罢了,剩下的全是借口,甚至是谎言。
但他好像一刻都不能没有斐德莉卡。夜里一定要回到斐德莉卡所在的拉格斐厅,与大臣、贵族议事时斐德莉卡必然列席,即便在海格厅或者古登堡厅处理政务,她也一直都在他身边。
凭什么呢,他的妻子要靠那几个小时的记忆来消磨见不到他的十几天,他的妹妹——已经和别人订了婚的妹妹——却能时时见到他!
嫉妒他的情妇就罢了,嫉妒他的妹妹显得太没来由,只会被说成是心胸过于狭窄。可安雅还是无法释然,感到心中烦闷,便命马夫停下马车,想着在雪中走走总能散心。
可对于一个一生都在雷根斯堡度过的人来说,再没有比雪景更平庸、压抑的景色了。也许第一天下雪,万物一夜之间纯洁无瑕还有些令人欣喜,但日复一日的白色,只会让人感到与世隔绝,孤寂无望,一成不变,没有尽头。
就像她能看得到的人生。
安雅走得有些累了,便停下脚步,好稍稍喘息。此时她正停在一座敞开的门外,便随意向门里看了一眼。一个披着灰色毛皮斗篷的金发女子正低头扫雪,她的金发上沾了一些雪花。
安雅仔细看看,才意识到这是海伦娜和芙蕾雅居住的伯劳厅。大概越是女仆出人头地,对自己的女仆就越刻薄,安雅这样想着,正要转身离去,那金发女子却抬起头来,看见了她。
那正是海伦娜,自望见安雅的那一瞬间起,妩媚而又温顺的笑容便浮上面容。她放下扫把,原地屈膝,然后迎了上来。
安雅已经无法再体面地转身离去,便只得向那从来没有打算拜访的大门走去,痛恨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然而这对她来说是个机会,不然想知道的事情也许永远都无法问出口来。
海伦娜是没有资格出席皇太后的葬礼的,但还是在斗篷里穿了黑色的丧服,以示哀悼,在此时显得本分而谦卑。她对安雅说,“陛下在外面走了些时候吧?不如到房间里坐坐吧。”
安雅只得随她进去,将外套交给侍女,在烧得温暖的壁炉边坐下。红茶和茶点很快送上,安雅客气地称赞一番,心里浮起的却是海伦娜在婚礼时仿佛无意说的那句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怎么自己扫雪呢?人手不够,再要一些就好了啊。”
“并没有不够,”海伦娜答道,“只是冬天闲得发慌,找些事情活动筋骨而已。大概是女仆出身的过,也只是找这些粗笨的事情做,让您笑话了。”
“没有的事……”安雅连连否认,“因此您一直在皇上身边,了解他也比别人更多,是令人羡慕的事啊。”
即便如此我也是不会做他的女仆的。
“我听见过您说,”安雅垂下眼帘,免得被海伦娜看出眼里的迫切,“‘他的心在别人那里,因此和我们没有关系,’可见您是最了解皇上的人了——大概连他的心之所在,也是知道的了?”
海伦娜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才说,“您想问什么?”
安雅觉得有些尴尬。
被识破了么?
她便掩饰道,“我并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探听那是谁,只是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位小姐,”
真是太失态了。
“能让先遇到他的您,都能接受……”安雅感到自己的话已经不成章句,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同一个女仆说话呢?
安雅尴尬得几乎想要转身逃走,然而逃走便败得彻彻底底,也许马上就成为整个宫廷的笑柄。
“我……并不是先遇到他的那一个。”海伦娜望向窗外的雪地,道。“我都有些不记得了,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钟情于同一个人?
至少那不能是斐德莉卡。七年前的斐德莉卡不过九岁,还有着亲缘的这道鸿沟,怎么能束缚住正当年少的路德维希呢。然而不论那是谁,路德维希在安雅心中的唯一污点几乎完全被洗掉:看起来的冷漠薄情,竟然包裹着这样隐秘而深沉的爱,不论哪个女子都会希望成为那个被爱的人吧。
“既然这样深爱、以至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变心,他为什么没有与那一位成婚?”安雅问道,突然意识到她自己的身份使这样的话显得尖刻而嘲讽。
“那位小姐……早就已经属于别人,”海伦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低垂着眉目答道,“皇上一开始就永远不可能娶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