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后颈和露出的一点背上的肌肤上，随即，她腰上长裙的丝带被拉紧、系好。男人在她耳后轻轻一吻，让她扶着他的手坐下。
“夏洛特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还要再见这位安雅小姐？”伊蒂卡问道。
“对于我来说，夏洛特自然最好；但对于皇帝来说，她既不能巩固盟约，又不能带来继承权，就不是那么好了。”
路易回答着，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从她裙下捧起她只穿着白色薄羊毛长袜的足踝，将地上的一只宝蓝色天鹅绒面的鞋子套了上去，隔着袜子轻吻了她的足背，然后将她的脚放回地上，站了起来，整理自己的袖口和领巾。
“相比起来，这位安雅小姐，既是财相利奥波德大人的女儿，在哈布斯堡家的继承序列里相当靠前，自然又能加固哈布斯堡家对皇室的忠诚，”路易苦笑着叹气，“连‘贤惠的’、也是来自哈布斯堡家的皇太后陛下都很喜欢她，便是合适得多的人选了。”
路易对她伸出手来，好扶着她站起来。那只手有力而修长，略带硬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不久之前还在抚摸着她的肌肤，终究却只能将戒指套在别的女人的手指上。
伊蒂卡扶着路易的手站起来，随他离开。
仆人从外面把门拉开，伊蒂卡随着路易出门，回头看了一眼即将离开的、充满藏书的房间——除了他们现在作为居所的拉格斐厅外，最令她感到安全的古登堡厅。现在她要随着路易去皇太后居住的格伦宫，与皇太后、几位年长的夫人，还有这位安雅·哈布斯堡小姐共进晚餐。
“沃尔菲和雅各叔叔会去么？”伊蒂卡问道，扶着路易的手上了马车。
路易自己上车坐下，车门被仆人从外面关上。“不会，这是皇太后的家宴。何况，雅各眼里，皇帝的利益是第一位的，皇后的性格长相，他才不关心。沃尔菲……”路易向窗外看了一眼，又望着她说，“沃尔菲就完全相反，不希望我在妻子这件事上考虑任何的利益因素。”
“所以宴席上我见过的人就只有你了？”伊蒂卡瞪大眼睛，“现在还来得及送我回去么？”
路易被逗笑，轻轻捏着她的鼻尖，脸却有些涨红：“你跑了她们不会说什么，我怎么办？就算给我壮胆好么？”
说话间已经到了。两人在门廊里脱下披风，由侍女引着穿过走廊，最后被迎进餐室。门打开前的最后一秒，伊蒂卡努力把自己的嘴角抻到一个合宜高贵又温婉的角度。
大门打开，已经坐在餐桌边的所有人纷纷起立行礼。伊蒂卡牵着路易的手向皇太后屈膝，路易则微微点头回应众人的致礼。然后伊蒂卡才抬起头来，审视面前的众人：紧邻路易长桌顶端的座位、最为高贵，皱纹满面却不见慈祥，嘴角只有一点严肃的笑容的，大概是从未召见过伊蒂卡的皇太后；皇太后身边、房间里除伊蒂卡外唯一的待嫁少女，大概就是那位安雅·哈布斯堡小姐了。
安雅身材修长，皮肤吹弹可破；一头枣红卷发，兜在镶红宝石的发网内，面相柔媚而低眉顺目，化了合宜雅致的妆，正衬托温顺的湖蓝色眼睛。一身保守却精致刺绣、边缘有蕾丝装饰的深海蓝色丝绸裙服，高腰线上系了红色的缎带——不巧，那裙服的颜色与伊蒂卡的相同了。安雅的项链很简单，细细的一条银链上是水滴形状的红宝石，正好衬托那对突出得恰到好处的锁骨，耳环明显是同一套的首饰。显然是细心打扮过。
伊蒂卡自己除了妆容、头发整洁之外，几乎没有刻意修饰，连裙服都只是羊毛的，绣花都几乎没有。不算不体面，但和安雅相比就略显寒酸，何况还是同一颜色。皇太后显然在打量伊蒂卡的长裙，撞上她的目光之后，公事公办地笑了一下，又将眼神转向路易，明显慈祥得多。
她不注意我就好。
众人终于落座。伊蒂卡突然感到路易的气息，微微转过脸去，正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伊蒂卡笑笑，感到她的左手被路易的右手抓住。他的眼神好像他要立刻吻她一样。应该不会被人看到。
路易终于将目光转向安雅。伊蒂卡从不知道，路易还有这样逢场作戏的笑容，威严却不亲切，魅惑而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而毫无快意。这个男人才是路德维希皇帝，而很难说是她认得的路易。
“您就是安雅小姐吧？今日得见，真是我的荣幸。”路易的语调冷漠而恪尽礼数。
安雅愣了一下，脸颊变得通红。本来的矜持和得体突然消失，她只是像普通少女一样羞涩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路易不以为忤，笑了笑，正好仆人撤下前菜、呈上了汤，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伊蒂卡以为路易总要放开她的手、才好用右手拿着勺子喝汤，却见路易看了一眼餐具，用左手别扭地越过汤盘、拿起了汤勺，她自己的左手还是被他握在掌心。
伊蒂卡心里有些好笑，又丝毫不敢露出来：到底是真舍不得，还是靠这个壮胆？
这时她听到一个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陛下……为什么用左手拿勺子呢。”
路易愣了一下，伊蒂卡也停下喝汤的右手，却感到桌下路易的手指并没有放松，而她自己的掌心因为汗水而微微潮湿。路易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安雅立刻露出了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咬着嘴唇。皇太后忙道，“陛下不要见怪。安雅自幼深闺中长大，没见过什么外人，不懂得交际。”
这时一个不认得的夫人接上话来，“但是她受的教育很好，很爱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女红也做得好。家里上下打理也常帮着看看，头脑也不错。”
就差说“一定会是好皇后”这种话了呢，也不怕安雅觉得尴尬。
伊蒂卡喝完汤，宫仆撤下汤碟。主菜是塞了苹果的烤野猪，宫仆正用匕首把肉切到盘子里。主菜很快上毕，路易却没有拿起餐具，右手还抓着伊蒂卡的手。
伊蒂卡把手从路易的手里抽出来。路易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拿起餐具，并让仆人倒了酒。
“您既然常读书，习惯看些什么？”路易又对安雅道。
安雅又开始脸红。路易看了一眼伊蒂卡，她感到他眼里对安雅的厌烦，轻轻用膝盖碰碰他的腿。他对她笑笑，眼神仿佛在说没事。
“……《黑暗时代僭主传》。”安雅嗫嚅道，偷眼望了一眼皇太后，皇太后却毫无回应。
伊蒂卡有些好笑。她估计这句是皇太后或者哪位夫人教的，毕竟那本书并不是什么休闲读物，而是二百年前，基弗僭主统治、诸侯征战的黑暗时代刚被威廉三世的统一结束时，一位修士用现在已经只在正式文件中存在的中古列格语写成的史书。即使是通用基弗语的译本，也并不是家庭教师会推荐给贵族女性常读、以至爱读的书。
“真是巧了，”路易答道，“伊蒂卡也很喜欢这本书，你们一定会聊得来。”
他又看了伊蒂卡一眼，伊蒂卡明确地感受到，他不相信安雅会是读这样的书的人。
但是不要在皇太后面前提起我，伊蒂卡在心里想着。
“您最喜欢的是哪一篇？”路易继续问着安雅，腔调冷淡得没有一丝恶意。
安雅又看了皇太后一眼，转过脸来，眼里有慌张的神色，却看着路易的领巾，想了很久，才说，“《卡特琳皇后传》。”
她声音很小。话音刚落，席间立刻安静下来。伊蒂卡看到路易的脸已经没有任何表情，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晶莹的紫红色酒液正轻轻颤抖。
卡特琳皇后，或者说达斯塔特的卡特琳，是黑暗时代、开启所谓“□□统治”的女人。那位皇后的丈夫和一个儿子暴病而死，另一个儿子死于野猪的袭击，后世据传全是她的阴谋。因而她实际统治基弗的北方长达三十年，直到她最年幼的儿子发动政变，将她幽禁至死。
路易冷笑，“您可否给我讲讲这篇是讲什么的，为什么喜欢这篇？我看过太久，已经不记得了。”
安雅语塞，又出现了那种要哭的表情。皇太后与那位伊蒂卡不认得的夫人脸色大变，却无话搭腔。路易放下酒杯，伊蒂卡看到杯壁上有细细的裂纹，忙把手覆在他已经攥得有些指节发白的手上。她感到路易翻过手来与她十指相交，而安雅低垂下去的目光正看着他们的手。
“不就是皇后篡权么。想必安雅小姐也并不是想要效仿，”伊蒂卡唤来宫仆换掉杯子后，笑道，“只是以此为戒，要做温顺善良的好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