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盏八角飞檐玻璃高脚灯高照着。
泠梧坐在那雕花紫檀妆台前,对着那面大镜子,沉思不语。
凌霄在她身后,替她卸下了头上的白玉簪子,轻轻地松开盘髻,让那一头秀发如瀑般泻下来。
“夫人,您决计要留下那薛家小哥么?”凌霄拿着一把象牙月梳,轻梳着泠梧的秀发,一边小心地问了一句。
“唔,有何不可?”泠梧似觉过来一般,淡淡地反问。
“那您,留他在府上是做个家丁长随,还是什么?”
“当然不是。”泠梧的语气坚决起来,“他是个读书人,我要让他和箫儿他们一起读书。”
“夫人,他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凌霄轻轻地说了一句,两人顿时都沉默了,只有灯光漾漾,脉脉有情。
泠梧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了好一会,长叹了一口气:“我也老了。”
“夫人,恕我多嘴了。只是,人言可畏啊。”凌霄有些不忍地看着泠梧失落的表情。
“这,我也想过,可是我该怎么办,把他推出门去,重新到大街上,去流浪,去挨饿么?他是个读书人,他有读书人的尊严,断然不会去做些低三下四的勾当。这样的一个孩子,难道我眼睁睁看他饿死不成么?”
“可是,老爷那里,怎么交代呀。老爷的为人,夫人是最知晓不过。”凌霄不无担忧地说。
“老爷……”泠梧脸上扬起了一股明显的鄙夷的神情,“嗯,老爷那里,我自有话说。”
凌霄替泠梧梳好了头,又替她褪了外衫,换上了睡觉穿的松江白棉布大衫。泠梧便说: “凌姐姐,夜深了,你先去歇着吧。”
“那夫人也早些安歇。”凌霄给夫人道了个礼,又关心地看了看她,才提着灯笼出了原心堂。
泠梧还在妆镜前,她又探过身,对着镜子细细照过,接着,似乎证实了一件事情般,无奈地自语:“我确实老了吧。”
十六岁嫁给盐商秦复,生了一子一女,现在,儿女都已长大了,她还能不老吗?
青春就如花儿一般,迟早会枯萎、凋零的,在和风细雨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十六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又想起梦中,那朵随着溪水,流到她脚边,又流连不去的花儿。他也是个孤儿,和她当年一样,在人生的路上漂泊无依,不知何处去。
她愈来愈相信这个梦的预示意义了。他来到她这里,这是天意,无论怎样,她要留下他!
看到他自陈身世时的悲戚,泠梧也潸然泪下了。他遭遇了多少苦厄啊,父亲亡故,姊姊失踪,流落街头,穷途潦倒。
而她当年呢,父亲被冤入狱,兄长出卖了她,她拼了一生幸福,换来的却是……
只有她能理解,那种无助,那种凄迷,那种虚空,只有她能理解他!
命运让两个苦命人相遇了。看到他那年轻而布满愁容的脸,她知道,自己的责任。
夜风“呼”地一下吹开了窗子,寒意如一只莽撞的公牛般冲撞进来。泠梧惊了,忙起了身,去关窗子。可是风如疯了般胡乱扭动,拨弄着窗子不听使唤,泠梧好容易才把住了窗钮,把窗子重新关上。
风,嗖嗖地,在窗外疾驰狂奔,一下子塞满这七月的天地。
泠梧连打了两个寒战,不禁又裹了裹身上的棉布大衫。这么快,却变天了,之前还是暑天,而现在,却是秋寒盈衫。
不知儿女们是否会冻着。湄儿那里的朝岚,箫儿那里的宁馨都是细致的孩子,自会从箱奁中取出被子铺盖,这一点,泠梧很放心。
可是泠梧突然想起来,扬灵那里铺的还是绿竹玉簟,盖的还是薄薄的凉被,事先又没有在箱中备下御寒的被子,怕是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