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湄儿手里把着那页纸，读了一遍又一遍，似要把每个字都读透了。

这是他写的，题下赫然是“扬州府学生薛澈”的名字。哦，他们去登高，去咏怀，多么畅快啊。她想象着这四五个少年开怀一笑，意气风发的样子。可恨，她却不在其间！

她放下纸，向窗外望去，阁下的池中，起了一片参差小荷，碧圆碧圆的。时已初夏了，褪去了春花似锦，却是一片水墨渲染出的浓郁的绿，绿得层层叠叠，绿得清丽脱俗。

那个季节已经过去了。桃花落了，初桃青青已在枝叶间鼓囊了。

扬灵和箫儿经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以及之后的院试，都考上了府学，去学里住去了。周先生也辞归回乡去了。大哥依旧不回来，至于父亲嘛，据说是京里有事儿，又上京去了，这样下来，园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留下她，寂寞地守着，每日里不过读读书，临临帖，偶尔练一会儿剑，也没什么兴致，只好呆坐在窗边，看那朝阳夕落的。还有，便是想他。

想他学里的生活，想他博览群书，侃侃而谈，想他挥毫泼墨，咏怀赋情。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有趣啊。她向往着，心仿佛飞了去。

但是无奈，还得飞回来，点在水面上，沾一丝水花，起一片涟漪，漪纹静了，她还是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一起去上府学呢？一个大胆的想法，如白鸟掠过水面般，在她心中掠过。她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不觉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起来。

是啊，我去上府学，便可以与他一起了。不止如此，还可以交到新朋友，一同作诗论道，岂不胜过困在这园子中十倍？对，我要去。

但是，如何去呢？她思量着，不多会儿，一个主意便上来了。她跑下楼去，找着了朝岚，对她说：“你替我去把秦录找来吧。”

“小姐要他来做什么？”朝岚眨着眼睛问。

“你不用问了，只寻他来，我有话说。”湄儿急切地说。

“是，小姐。”朝岚满腹狐疑地去了。

不久后，秦录便来了，问道：“小姐，找我？”

“就是要找你，你快去，把平日里的干净衣服拿一套来与我。”湄儿说着。

“啊？小姐有什么用么？”秦录听了，一脸惊讶。

“让你去拿便快去呗！”

秦录无奈，只得去取了一套新衣服来。湄儿欣喜接过，便让秦录出去了。自己喜滋滋地换上秦录的衣服，好在秦录身型瘦小，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却也合适，再梳上个髻，拿块头巾包起，又换上布鞋，走几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高兴了，便下了楼，径自出了门向外走，只挑平日里最僻静的路走，幸而也没遇上什么人，一路走来，却是顺利，走到一处小门，门也闲着，她便自取钥匙，开门出去了。

穿过几条街巷，过了汶河，看见那文昌阁矗着的地方，便是扬州府学了。湄儿走近去，只见高高的棂星门耸起，只是全闭着。旁边的府学大门上，悬着墨字的匾，也闭着，好容易才在侧边寻着一个小门是开的，里面倚着个白胡子门公，湄儿敲了一阵门，他才睁开惺忪的眼，问：“找谁啊？”

湄儿粗了声气说：“我找学里的秦相公，我家夫人有几句要紧的话托我来传，还望老爹方便些个。”

“相公们如今都在明伦堂上课呢。”那老头豁出一颗黄牙。

“那我先进去候着便是。”

白胡子老头没有再多话，只是把身子挪了挪，湄儿谢了，便侧身进去了。

湄儿也不急，先四处走走，走到棂星门那儿，仰头望了望，据说这棂星门之设乃是尊孔如尊天之意，进了门来，便要毕恭毕敬了。门来的道旁，立着块石碑，湄儿读了读，见有说什么“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生员听师讲说，毋持己长，妄行辩难，或置之不问”，湄儿看了，冷笑一下，说：“不谈军民利病，不长个人精神，还读什么圣贤书，这碑却是可笑。”又走过来，从泮池上的大理石桥上经过，低头看水中，只见几尾锦鲤在游着，也是逍遥。再走过来，那布着黄铜鼓钉的朱红门庄重，这便是大成门吧，湄儿想。大成门也闭着，湄儿从侧道的边门进了庭院，只见翠柏苍苍，树影翳翳，空无一人，甚是幽静。走几步，上了白石台阶，大成殿内，先贤的牌位历历，湄儿漫漫看了，便走出来了。

穿过一条板石路，便是明伦堂了。湄儿见窗都敞开着，隐隐有数十位学子坐着读书，她好奇了，踮着脚步，悄悄跳至窗边，细窥着。

一个长须的先生，方巾儒服的，执着一卷书，问道：“杨式淳，你来诵一诵这首《伐檀》。”

一个儒生站了起来，却咽了声气，含糊地念了两句，便背不下去了。

湄儿心想：“真是，连《伐檀》也不会。”于是，便不假思索地朗声诵出了：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哦，是何人在窗外诵诗？“林修倒是一惊，对着窗外问道，诸生也齐齐地回了头，向窗外看去。

湄儿不想会弄出大动静来，心里紧张了一下，但很快，她想，既然来了，便让他们认得我，也不枉了。于是，把头一扬，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进堂来。

而此时，泠梧也恰好赶到了府学门口。

原来秦录出了在水轩，多长了个心眼，在一旁窥视着，正见一身男装的湄儿出门去了，又跟了出来，见湄儿进了府学，急忙回来向泠梧汇报。泠梧听了，担心得不行了。自从有了旋漪的事，泠梧对湄儿是看得愈发紧了，今日她却不辞而别，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泠梧心急火燎地，急匆匆便赶来了。

在府学门口，她叫醒了那个昏昏欲睡的门公，得知还真有个秦家的僮仆进去了。泠梧是又好气又好笑的，也不与他多言，径自往明伦堂来。

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推开门进去了。泠梧眯着眼看着，那不会就是湄儿吧，这丫头的胆子也太大了！她快走两步，紧跟上来。

而此时堂内，箫儿和扬灵也正好奇地回头张望，想着这窗外诵诗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