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秦复站在船头,正月的风,还带着寒意,他披着件貂边锦袍,却也不觉得怎么冷,只迎着那一路而来的运河,碧波粼粼,又汩汩而过,两岸的风景已经由北方的粗犷转为南方的细腻。早春时节,田野里只是隔年的稻梗兀兀簇着,不见鲜绿,但秦复心里却甚是畅快。
这条运河,从他十三岁起,来来往往也不知跑了多少道,而唯有今日,他却是豪情满腹。
“我秦复大大小小也是个人物了。想当年我走出村子的时候,穷得只剩一身衣服,而今,我一翻手,便是十万两银子流来。当年哪里能想到今日呢?
这几个月跑上跑下,装孙子的事也做了不少,半生家当也花出去了,但总算博得了这纲册之名。有了这个,这份家业不但可以蓬勃繁盛,还可世世永保了。”
秦复是个敢搏的人。以往的他,一穷二白,搏的是命,如今的他,稍有家底了,搏的是万贯家财。他一直信奉,下的赌注越大,收回的利也越多,每一次下注时,只要看准了,他便一掷千金,眼也不会眨一下,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千金砸下去,溅起的水花都会化成白花花的银子再回来的。
这个消息,是宫里的黄公公传来的,说是袁大人上疏要改盐法,皇上看了也很是注意,还专把袁大人宣进来问了半日,并着内阁户部去商拟。听到这里,凭秦复的直觉,这盐法是要变了。
说起来,这盐法也真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最初,本朝太祖定下这开中之法,本是为边计之虑,商人纳粮输边,换取盐引,再去盐场支盐贩卖。这盐法,于边供倒是大大有利的,兵卒就地受粟,不烦转运。但商人往往要跋山涉水,千里转运。慢慢地,商人中便有了分化,一部分商人专事屯田,一部分商人专事转运,而另一部分商人则专事贩盐。后来,豪强占窝、垄断开中、多支夹带、贩卖私盐的事儿多了,开中法渐渐支持不下去了,盐税也锐减。于是弘治中便立了开中折色法,无须输粮换盐引,便可直接以银两换取,而盐引价也涨上去了,如开中纳米之初,每小引纳米一斗二升五合,值银一钱二分五厘,变法后每引纳银三四钱。由此一来,官府每年的盐税便可增许多,而商人少了转运、转卖之类,加之当时米价甚贱,倒也支持得起,算是两相合宜。但如此盐法,盐还是握在官家手里,灶盐从产到销,都是官家控着的,灶户若要私贩,则要受重惩。但尽管如此,严法苛刑斗不过一个“利”字。灶户们要生计,偷偷卖余盐,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风。他秦复也是靠着私盐很是赚了银子。私盐盛行,那高价的正引难支难销,到了这几年,已是盐引的大壅积。
户部为应付这个摊子,怕也是竭力了,才有袁世振上书提出的变法,道是要设纲法,纲是根据盐院“红字簿”,挨资顺序,刊定一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旧引,九纲行新引。两者互不相涉,各得其利。
列入纲册的名单是以已纳余银已买边引者为先,纳余银未买边引者次之,一一列定的。只有纲册上有名的人,才得依照册上窝数来买新引,才得享有在指定地区行盐的权利,未据有窝本者即被排斥在圈外。这样一来,官府便把这盐事给了纲册上的有名盐商,无须劳心,还坐收每年一大笔银子,而纲册上的有名盐商便可据得专卖之权,世代得利。
秦复正是瞅准了这一时机,待众商都还未觉悟时,先是打通两淮盐监马堂的关节,有马堂撑腰,上至户部,下至两淮转运司,一路顺畅下来,终于先行混入了这十纲之中。要知道秦复本是未纳余银也未买边引的,若挨资排序,怎么也轮不到他,要不是出手早,这块肥肉早不知被谁抢了去了。
这下好了,总算是定下来了,袁大人已被任命为两淮盐法疏理道臣,早晚就要下来,推行新法,让那些脑袋木的到时干瞪眼去吧,以后的扬州盐业难保不是秦家的天下!
拼搏半生的他,已经两鬓斑白了,有时,他也想过些安稳日子了。再年年运河上下地奔波,他也渐渐有些不支了。怎么样,他也要想想子孙的事情,好让他打拼下来的家业有人可承。
而此行,秦复还有一项意外的收获,那便是为秦筝定下亲事。媳妇便是宫里黄公公的内侄女,小名唤作杏儿的。这还是那日宴席上黄公公自己提出的,真是喜从天降,把秦复高兴得什么似的。与黄公公结交也有几年了,这下若是结上了亲,更是大好了,这样,秦复不止在两淮,便是在京城,也是说一句话地摇三日的人了。
虽然秦复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秦筝,这小子恨他,他是知道的。但那日泠梧说得对,他毕竟是姓秦,秦家的香火还得靠他延续。有了这门好亲事,过两年再添个孙儿,好好教导他孝顺也便是了。
秦筝虽是不行,但秦复发现秦箫倒是个人才。这孩子年岁虽小,却这般老成周全了,这是令秦复吃惊的。他常年在外,儿女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若今后安稳了,好好在生意上点拨点拨他,让他袭了自己的业也是好的。
把这些事想了一番后,远处也显出扬州城来。快到了,秦复回过神来,望着这座自己将终老的城市,竟有一分感动。
“老爷,快到扬州了。内舱的行李我都叫打点好了,请老爷进去检视检视。”曹丰已在舱口躬着身禀告。
“这些事,你办好就行了。”秦复出人意料地不再事必躬亲。
又一次还家,又是泠梧带着众人们到门口迎接,只是少了筝儿。自从上次逃了出去,筝儿更是放荡不羁起来,纵泠梧如何着人来劝他回家,只是不听,一味地豪饮纵赌,泠梧也实在没法了。而秦复在门口扫视了一下众人,见没有筝儿,只是冷笑一声,说了句“这个逆子”,便进去了。
吉星堂里摆下了宴席。因秦复不曾在家过年,此次乃是新年首次家聚,故更要隆重些。四盏彩画玻璃宫灯连同四盏仙鹤顶高脚烛台都点上了,光映在乌金漆的槅窗与桌椅上,漾出一片金辉。那黄花梨木方桌边,只坐了秦复、泠梧、湄儿、箫儿四人,周闻韶向来不爱热闹,而扬灵也不便来,故在一片煌然中,倒是有几分冷清了。
菜已上了几遍,泠梧也让湄儿、箫儿敬了秦复几杯。秦复的耳根有些红了,看着这满桌珍馐,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何曾想过有今日?那时,山里的田薄,一斗种子下去,也收不回来几斗,还要防被虫吃了,被旱了,被水淹了,一年辛苦,还要去交老爷的租子,官人的税,到了过年,连顿饱饭也难得吃起。记得有一年,我七岁,嗯,确是七岁,我娘好容易攒下白米,做出一碗干饭,盛给我吃。我饿了,见这白米饭又喜得慌,急急去接,谁想饭碗烫手,一时脱了,竟摔在地上。”说着,秦复的声音有些哽了,“当时我娘的脸都白了,望着那碗饭,半日说不出话来,泪珠子哗哗掉。唉,若是在今日,一碗金子掉进水里,我也不会眨下眼,那时,一碗饭也是金贵的。”
泠梧和湄儿听了,都没有说话,唯有箫儿见此状,举起杯来说:“只是孙儿没福,不曾孝敬过奶奶。这一杯,且祭奶奶,才不枉了今日之宴。”说着,便洒在地上。
“好好,我的孝顺儿。”秦复的眼圈红了,“我也寻思,要去把爹娘的墓迁到扬州来,大大地起一座。唉,家乡也几十年未回了,也不知寻得寻不得。”
“父亲不必担忧,此事乃是纯孝之举,定会天也保佑,顺顺利利的。”箫儿说。
听了这应答得体的话,秦复更是颇为欣赏地看着箫儿,只见他神色坦荡,是个大气之人,便问:“我儿,这几日在做什么,说来与老爹听听。”
“回父亲,这几日在周先生教导下继续读书。周先生说今年要孩儿去试试考扬州府学,孩儿自知愚钝,不免要多下些功夫。”箫儿答道。
“考扬州府学?我儿,你若想去,何必苦苦下功夫,捐几两银子,补个国子监生也是行的,何况这小小府学生。”秦复不在乎地说。
泠梧听了,皱了皱眉,心想:“哪有如此教儿的父亲,却是让人不长进。”
而箫儿说:“父亲说的也是。只是箫儿年轻,正是需用点功夫,学点道理的时候。箫儿不似父亲经过大风大浪,学识又浅,故借此多督促自己也是好的。”
“依我看,这书也不必读太多,粗通些文字就行了,读到酸腐了就不好。说是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我们家现在什么都有了,也犯不着一级一级地削尖脑袋去考科举,就算考了状元,也只在翰林院混个闲职,守几两银子俸禄。不如还是让老爹带你做生意,每日经手万两银子,还得自在。”秦复滔滔不绝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此话一出,真把泠梧、箫儿唬了一跳。泠梧禁不住说:“孩子还小,还是趁年轻读些书。再说,箫儿也是甚用功,想来以后也是有前途的。”
“哼,你还想说箫儿是你们夏家的读书种子是吧。我就弄不懂了,这读书做官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弄得跟你爹似的……”
“老爷!”泠梧忽然站起来,目光中满是痛苦,“求你别说了。”
秦复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得了,不说便不说。每次你都这样,这说不得,那说不得的。”
这时,久不做声的湄儿放下了筷子,淡淡说了句:“父亲,母亲,我吃完了,就先告辞了。”说着,便起身,拉开椅子,出去了。
见湄儿去了,秦复哂笑一声:“这个丫头,很不懂事,怎么倒像她那个哥哥。”
泠梧听了心里不好受,只说:“老爷莫往心里去。湄儿就是不爱说话的。”
“对了,这件事还没和你说呢。那个小子的亲事有眉目了。”秦复想起了这事。
“唔,是哪家闺女?”上次听说秦复去夏家提亲,后来也没见他提了,泠梧心中正忐忑呢。
“反正是比夏家好上几十倍的人家。”秦复得意地说,“让你哥哥干瞪眼去吧,这回我秦家可真是攀上高枝了。”
“究竟是哪一家?”这么一说,泠梧更是好奇了。
可秦复却转念不说了:“还没最终定下。等我下次上京时看看,能定下了再与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