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了,似有无数钉子,使劲地攒打进来。当醉酒的魂迷神颠如云般消散后,便是这宿醉之痛,如巨蟒一般纠缠上来。
扬灵醒来了,他烦躁地扯下了头上覆着的松江布湿巾,坐了起来。
阳光已盛,敲打着紫纱帷幔,颠颠作响。
“我竟是醉了,啊,我竟是醉了。”扬灵试图去追忆昨日的景象,可昏痛的大脑却容不得他多想。他闷烦了,便扯开了帷幔,趿一双方履,便下床来。
圆几上放着一只缠枝花纹的青花瓷方壶,配着一只小瓷碗。扬灵掂了掂,又打开盖看看,里面竟没有茶水。
扬灵坐到书桌前,用手托着头,使劲地晃晃,似乎要甩掉这缠人的头痛,可它却如水田中的水蛭般,紧吸着,拔不去。
他启了那奔着鹿纹的雕窗,白花花的日光垂在卵石铺就的庭院里,又溅起来,光烟一片。
他揉了揉眼睛,这次第,已经近晌午了吧,他竟沉睡了这许久!
她怨我了么?我昨日一定是失礼了。我何以醉成这样?我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伤心了么?一连串的疑问汩汩地注入他迷糊的心。
唔,我这样是不该的,我不该喝酒。当时秉了一股气,便放纵了。她那时是怎样看我的?又哀又怨,如惆怅的秋潭。
我是不是该去道个歉?但是说什么呢?说我错了,是这样么?
扬灵拿一把桃木梳,理好了散乱的头发,束成髻,又穿上一件白衫,系上青绦。正欲出门,却又一时迟疑起来,在房中踱起了步。
“薛澈,你终于醒了。看日头都照到哪里了,你竟睡这么久!”一个声音伴着一阵风,率直地飘了进来。
扬灵停了步,回头看时,原来是湄儿。今天的她似乎着意打扮过,额上束了条天青色缎带,长发揽成辫子,松松地垂在脑后,白色短衫外罩着一件鹅黄色半臂,系着茄紫色镶边百褶裙,活泼地脸上显出一分自信的傲气。
见是秦府小姐,扬灵拱了拱手,施了个礼。
“别客套了,薛澈,我今日再寻你斗诗。”说着,湄儿便将一叠诗稿放到书案上,“这是我的新作,你可限时次韵作和,若是作出了,自是你赢,若作不出,便是你输了,如何?”说完,湄儿挑战性地看着扬灵。
可扬灵的眼神却是木然的,仿佛在听一件悠远的、与己无关的事般,半晌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你为何不说话?你是斗还是不斗?”信心满满的湄儿被扬灵这副心不在焉的神色所触了,加紧问了一句。
“唔,斗诗。”扬灵木讷地应了句,然后作色道,“薛澈,薛澈不敢与小姐斗诗。”
“说什么敢不敢的,你上回便斗了,还赢了我。今日你也得斗。快,看看这几篇。”湄儿将诗稿递至扬灵面前。
扬灵顺手接过诗稿,翻了翻,墨字历历,却怎么也入不得眼里。他漫漫地翻完,放下了诗稿,拱了拱手说:“小姐高才,薛澈甘愿服输。”
“什么,哪有不斗便服输的道理!”湄儿恼了,一双细长眼睁大了,“你,你这是作何?”
“小姐海涵,今日,今日学生真是无心吟诗作赋。”扬灵无奈地说。
“你明明是轻视我,不与我斗。你纵是才高八斗,也不需这般目中无人吧。哼。”
“小姐,误会了,薛澈岂敢起这怠慢之心。只是,今日……”
“莫说了,我不想听。薛澈,我看错你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理你。”湄儿愤愤扔下一句,抓起诗稿扭头就走。
扬灵木木地眼见着她掩着面跑出去,也不去追,只是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一走出染月庐,忍了许久的泪水便如泉般涌出。湄儿一抹眼睛,恨恨道:“他竟如此对我,这般冰冷,这般无情。”她回想着刚才扬灵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那种漫不经心,那种不屑一顾,分明地写在他的脸上。他甚至都不愿与我说话,我便有如此不堪,如此讨人厌烦吗?
几滴泪落在了诗稿上,隐出几痕黑色。
这几日,湄儿把自己锁在在水轩,日日冥神苦思,寻章摘句,作出这十首绝句,每首皆有深意。湄儿期待他能看一看,解一解,可他却一个字都没看到心里去,如此负我,如此负我!
泪,如雨幕一般垂垂而下,迷蒙了她的眼。她拨开雨幕,又是那点点墨字,如火星似的燃烧着她的心,说什么“杨柳无奈多青丝”、说什么“箫声断处梧桐雨”,都是她自作多情罢,可笑的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理会,不在意!她不想再看见这些墨字了,她使劲地把诗稿拧做一团,拧得紧紧的,却还觉不解气,又往乐湛堂跑去。
转过乐湛堂,便是厨房,湄儿冲了进去,吴婶正蹲在地上剥菱角,见湄儿闯进来,她便堆上笑脸,搭讪道:“大小姐,今日有空来呦。”
湄儿没有理会,她径自走到炉膛边,膛里噼噼啵啵地烧着火。她一下把那揉成团的诗稿扔进去,又顺手拿起火铲,往里捅了捅。
火触到它,抢住它,烧了起来。
湄儿看了一会,嘴角抽动一下,又转身离去。
她奔回在水轩,噔噔上了楼,冲向书案。案上杂七杂八地摊着许多诗稿,有一两句的残篇,有已成形、又涂抹掉的,湄儿作一把抓起,又咚咚下楼去。
再次到了厨房,湄儿不由分说,便将这一把诗稿塞进炉膛里。这回吴婶可慌了:“小姐,你烧掉这么多文章做什么呀!怪可惜的。”
湄儿没有回答,又拿火铲塞了塞,薄纸遇火便化作灰,扑了出来,迷了她的眼,钻进她的鼻中,湄儿咳了起来。
“哎呀,小姐,我来烧吧,我来烧。”吴婶忙接了火铲,将纸塞入火中,看它完全烧尽了,作一片灰,落寞地沉在炉膛底。
当吴婶回头时,撞见的是湄儿的一双泪眼。“小姐,恕老婆子多嘴,你竟受了什么气么,这眼睛都红肿了。若有烦心事,不如与我老婆子说说,也好解解闷气。”
湄儿却抿紧了嘴,痴痴地望着炉膛中跳动的火,一个字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