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高先生水边之可楼,那是个赏湖景的绝佳处,我等不如上可楼,临风远眺,岂不可矣?”邹先生笑着说。
“寒舍荒陋,邹先生若屈尊,高某敢不为先导?”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可楼也不在奢华,可矣则行。先生,看我说的可是?”郑鄤卖起乖来。
“瞧你这条舌头!”文震孟不禁点了一下郑鄤。
“好,诸位有雅兴,高某便引路了。请这边来。”高先生引着众人出堂来,从旁边一个小门穿入,经过几间白墙青瓦的屋舍,远远便见一座水居,其左高起为楼,临于水畔了。
扬灵见那可楼临水而立,却与在水轩有几分相似,便靠近了湄儿说:“此处岂不又是一处灵阁在水?”
湄儿听了,只冷笑一声:“亏你记得。”说着便跟着人上去了。
扬灵怔怔地站着,直到箫儿来拍拍他的肩,低声说:“我姐姐有时冷冷的,你莫太在意了。”
扬灵心里想着“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不免有些萧然,而嘴上却说:“我未在意,来,上楼去吧。”
一环楼梯旋上,便是那临水小阁,方丈之阔,三面窗中皆是风景。扬灵的心才平和起来,向南边望去,一片湖光,烟波渺渺,山岛点点,宛如仙境,转头东西,则是柳堤长萦,山水相衔。扬灵怡然地赏欣着,不禁赞叹起来。
“吾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之所可也。高先生,可是可矣?”郑鄤摇头晃脑地吟诵起《可楼记》。
“这可楼尽得山水之妙啊。虽是一隅小楼,然恰在此览胜之处,满目皆画,欲游心,欲骋怀,皆可自由。这才是可矣啊!”文震亨仔细地左右观察一番,由由衷赞道。
“好你个文震亨,却把我想说的说了。也罢,难得我俩的鉴赏一致了,呵呵。”郑鄤拍拍文震亨,笑笑说。
“三山五岳,桃源难觅,而这一座小楼,便是遂意了。由此想来,道不外求,只在吾心安处。高先生可是此意?”邹先生捻须笑道。
“老先生此言正中我心。”高先生神情怡然,“我年少时也颇有些名利之意。乡居这许多年,渐渐地淡了。而高某不敢忘的,惟是这颗心。这心不安,便是桃源又奈何?这心安了,便无所不可了。想来这人的大患,便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若我是无所不可了,那么也就无所不足了,也就无所不乐了。道理便是这么简单。世间要乐也容易,不必求得那么多。纵使是珍馐美食,我要的不过是一饱。纵使是华楼高堂,我要的不过是几席之地。纵使是花林翠苑,一年中也不过游观几次,有什么用!天下之佳山水多了,我不能每日浸染其间,有这小楼可以寄吾之意就好了,故而我叫它‘可楼’。虽然,有所可就有所不可,这还是将物与我分割开来。若是这可与不可都忘了,那么这座小楼也是累赘了。”
“若物我皆忘,那是何等境界?高先生参得,我们却不一定参得了。且于这小楼上好好享这山水之乐吧。”郑鄤接着说。
“一看你便是到此为止的。参不到这下一层去了。”文震亨不失时机地调侃起他来。
“你参得?便不用每日钻在那花草丛中摆弄了。我看你眼里只有物了。你的书叫什么来着?《长物志》!哈,可不就是!”郑鄤给他个白眼。
“观于物,方能忘于物嘛。这道理想必你也是不懂的。”就这样,文郑二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斗上嘴了,却使小楼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啊!”一声尖叫如黑色的闪电般划破此刻的欢乐,众人震惊地望去,只见湄儿面朝湖水,面无血色,只用手指着远处,眼中满是惊恐。
“怎么了?”扬灵忙上前去,关切地问。
“那边水里……”湄儿的嘴唇抖动着,好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众人忙向水面望去,却是静如明鉴,偶尔白鸥飞过,点出一朵涟漪来。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扬灵回过头,满是疑惑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啊?”湄儿听言,眼神黯淡了,“我刚才明明,明明看见……”湄儿扶着栏杆,见那水面碧绿,此外,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
“你究竟看见什么了?”箫儿也在问。
“我看见……噢,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湄儿似觉得什么,摇头说。
“真的没有什么吗?”箫儿不相信地问。
“真的,没有什么,想是我眼花了。”湄儿说着,揉揉自己的眼睛。
“嗯,没什么就好。”箫儿松了口气,又加一句,“别想太多了。”
诸人见是虚惊一场,放下心来,各自去谈说去了。
只有湄儿还站在那儿,双手紧扶着栏杆,眼神痴痴地望着那平静的水面。
“秦小姐,你究竟看见了什么,能告诉我吗?”忽然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湄儿一回头,却是扬灵。
她咬紧嘴唇,一会儿后,才说:“如果我说出来,你会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扬灵不加思索地说。
“好吧。”湄儿低下了眼,沉默一会儿,“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这,这不是《怀沙》吗?这是什么意思?”扬灵困惑了。
“这是水里那人沉下去时念的。”湄儿的声音细若蚊蚋。
“什么,你说什么?”扬灵惊呆了,“有人沉下去,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但一晃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声音在我耳边。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湄儿默默地转向那片水面。
扬灵愣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处悄然升起,摄入五脏六腑。“这会是什么征兆?不会的,不会的。”他喃喃道,又猛然回头。
那边,诸生们还在热烈地交谈着。
“先生,您所说的平日静养功夫是何意?”
“先生,君子素其位而行一句,当作何解?”
“先生……”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那个声音又如幽灵般飘起,萦绕在扬灵耳边。“啊!”他低呵一声,心却似深渊,不知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