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光透过那方格窗漏进来,如霜般,敷在地上。一丝秋寒,悄悄地走来,摄动着发梢,湄儿不禁裹了裹那床薄被。
箫儿早已沉沉睡去,微微的鼾声在风中轻摇着触角,与远来的几个高低不一的鼾声相和。
而他还未入眠,湄儿明白。
低低的叹息,在不远处,哀怨地抬起头来,那冥茫的眼睛如夜色一般,难以捉摸。
她不解,她想知道。她多想望着他,听他倾诉,安慰他。她不愿他因心中的怨结而愁苦,不愿如此。
但是,为什么呢,一道隔膜横亘在心之间。她不解他,他不解她。只能自己劳苦,心思成结。
说不出来,道不明白,不见时想要相见,相见时却又无言。
于是,便这样静静地,望着同样一片月光,他们却望不见彼此。
冰凉,在面颊上蹑足而过。
忽然,她感到了身后有动静。他起身了。
“他怎么了?”她的心立即紧了。只听见窸窣披衣声,接着是脚步声,在她耳下,一点一点,“吱呀”门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浸透的庭院中。
她立马也翻身起来,披上衣服,跟了上来。
他的身影在竹影摇晃间闪过,在院门处一晃,便入了前院。
那是丽泽堂,湄儿还记得,那一角飞檐掠上月色盈满的天空。堂前有两株高大的冬青树,落下深沉的影子,风缭过叶间,飒飒作响。
而树下,却站着一个人。
“高先生!您如何在这里!”湄儿听见扬灵的声音,充满了意外的诧异。
“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呢,故而,在这里等你。”高先生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沉稳而笃定。
“先生……”
“来,我们先走走吧。”
两个人影合在一处,走出门去。
月下的弓河,仿佛一条闪光的银带,无声地绕着那静静的书院。沿着河,是一条林荫道,两排枫树森然,只是鸟儿们早已倦了,安歇了,清冷的气氛如雾般萦绕。
他们二人沿着河岸走着,影子曳在身后很长。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先生停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你曾在这样的夜里走过路吗?”
“哦,小时候吧,在田间守过夜。”
“你点灯吗?”
“不总是。若是月色好,就不必了。”
先生听了,默默地,转了身,那道旁的一片树林走去,扬灵也只好跟上了。
林子很密,张开的叶子正是夜的裙裾,把月光挡在外面,只一片朦胧的树影,在睁大了的眼中隐隐约约。
“先生,这里黑,小心脚下。”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先生却似没有听见似的,快步向前,一路是树叶的窸窣声。
“先生,您如何走得这么顺,您不觉得黑吗?”
“这一片林子,我时常在夜里走,熟得很,不点灯,不靠月光,我心里也似明灯似的,是非曲直都清清楚楚,那点坎坷,绊不住我。”
沉寂再次袭来,这一片静谧中,却有无数思潮在翻涌。夜是那么沉,树木在模糊中张着鬼魅似的肢体,于无明间恐吓着过客。但是,重重雾中,那双眼睛终于放出光来。
“先生,我明白了!”他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哦,你明白什么了?”先生的声音充满慈爱。
“尽管黑夜沉沉,有一双好眼睛就不会迷了路,不会跌倒。在这世上行走,也要有一双好眼睛,这才是诚意正心的意思。”
“哈哈。”先生爽朗的笑声响彻林樾,“好一双眼睛啊。走吧,我们出林子去。”
他们又从茂密深沉的林间出来了,回到了那条月光映亮的河边道上。
“现在我们走在这里了,你还要一双好眼睛吗?”先生循循善诱。
“不必了,这里是亮堂的,有月亮。啊,月光!”扬灵似悟到了什么,抬眼痴痴地望着那轮明月。
湄儿紧紧地看着他。
“是月光,月光让这黑夜也亮堂了。先生,您的意思是……”扬灵激动地说。
“月亮何尝不是一双眼睛。所谓明道就是要擦亮眼睛,明白这万事万物的本来之理,而一旦明白了,在你心中,世界便是亮堂的,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要让你的心成为一轮月亮,为这世界照亮。”先生声如洪钟,撞在心上。
“先生,我终于明白了。这世道可以混乱,可以颠倒,可我们的心要端正,眼要明亮,终有一天,我们的光会照亮世间,让一切都分明,这才是明明德于天下!”扬灵充满信心地说。
“他明白了,他心中的结终于是解了!”湄儿松了一口气,倚身在一棵枫树上。
月,在天际,那般宁静,那般美。
她坦然地对着它,微笑了。
“终有一天,他也会知道,我的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