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秦筝在回府的第三日便走了，和以往一样，又是悄无声息，当沁檀奉着早膳，久扣着舞弦阁的绮门而无人应答时，人们便知道，这位性如飘萍的大公子又耐不住守着闲阁的无聊，去酒肆茶楼、赌场歌馆中继续他日日沉醉的豪奢了。

府中人已经习以为常，大公子便是这样的性情，任气使性，仗义好侠，在市井中呼朋唤友共度一醉才是他的喜爱。困在这恬淡的园子中，他真是憋屈得很。于是，任他去吧。

但也有人对此表示担忧，吴婶便是其中一个，作为郑家的老仆，她对这位郑家唯一的血脉有着别样的关切：“唉，大公子这样也不算回事。二十好几的人，又没有读书上进，又没有学做营生，连亲也没有娶。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关照。”

“那夫人不能管他么？”正在和面的扬灵一面搅动着盆里的面粉，一面插话问着。

“他十六岁以前，夫人还能管着他，好歹教他读了几本书，识了几个字。十六岁以后，他便不着家了，拖回来又跑，拖回来又跑，整日介在市井里和那帮狐朋狗友混着，不是赌钱吃酒，便是舞枪弄棒。夫人又是后娘，说不得也打不得，几次之后，还不只能纵着他的性子去？”吴婶咚咚地剁着馅，扯大了嗓门抱怨道。

“那秦老爷总该管一管吧，他是他亲爹。”

“亲爹？这个亲爹何曾有过亲爹的样子？他分明不把大公子当儿子看。自从郑老爷过世后，他对郑家母子俩哪天有过好脸色？别人或许不知道，我老婆子是全都看在眼里的。大公子小时候那个可怜啊，挨了打，抱着膝盖哭，哭得凄凄切切的。五六岁的小孩能有什么错？秦老爷经常打他，不就想整死郑家人，好一个人独霸郑家。这狠心的人啊，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要不是后来又娶了夫人，夫人是个慈心人，倒还时常护着大公子，否则，大公子这条小命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说着，吴婶挤出几滴泪。

“我看大公子是个豪爽人，又极明事理，又有一身好功夫，以后必会有出息的，吴婶也不要过于担忧了。”扬灵见吴婶的忧心状，便安慰着。

“唉，我老婆子在这府里也只能做个闷嘴的葫芦，说不上话，即使说了也没人听。薛小哥，你是读过书的人，道理多，大公子与你也相投，若有时也劝劝他，莫要因老爷的缘故而糟蹋了自己，这样，他娘他阿公在天上也是不安心的。”

“是，吴婶，您放心，我若见到大公子，便与他说说。”扬灵应诺着，“他是个明白人，自然会有他的道理的。”

“哎呀，扬灵，我寻了你许久，原来你又在这儿呀！”一个清脆的声音伴着一阵轻笑便进来了，扬灵抬头一看，原来是旋漪，在笑盈盈地看着他。

见到旋漪来，扬灵略有些诧异，便问：“夏小姐寻我有什么事么？”

“我正有事找你呢，快随我来。”旋漪催促着。

“啊，我正在和面，等我和好了面再来寻你吧。”

“不妨事的，薛公子，你且随夏小姐去吧。面已经和得差不多了。莫误了正事。”吴婶笑着，便来接了扬灵的面盆。

扬灵只好净了手，随旋漪出来了。

转过乐湛堂，踏上了那九曲的游廊，溪水叮咚于廊下。旋漪按着水流的节奏轻快地走着，时而回头催促着扬灵。

游廊尽了，便是一片桂林，桂花已纷纷吐出金黄色的花珠，馥香沁人。

旋漪放慢了脚步，深吸着这清香满溢的空气，这份清新便通彻肌骨，在她俏丽的脸上洋溢。

“夏小姐，你寻我来，究竟有什么事？”跟了半天，也不知对方的意图，扬灵傻傻地问了一句。

“我寻你来看桂花呀。你看这桂林香溢，漫步于其间不是很令人陶醉吗？”旋漪一回头，机灵一笑。

见对方并无实事，扬灵只是轻应了一句。

“这一片唤作什么，你可知道？”

“唔，不知道。”扬灵懵懵地答着。

“来，我来告诉你吧。”旋漪起了兴致，热情地说，“这个园子，很没意思地叫秦园，因为没意思，我们都不这样叫，而叫它‘情园’。情园有十六景，却都是一对一对的，第一对是鸣篁听箫、舞弦弄筝，这两处是公子们的居所，也正应了他们的名字。还有染月醉风，啭鹂荫蕉，染月庐便是你住的，啭鹂斋是夫人的画室。灵阁在水、翼亭于飞，说的是在水轩和于飞亭。曲廊挽水、丹坛戏香，曲廊便是我们刚才经过的，溪流在其下穿梭，故称挽水，丹坛是夫人的牡丹圃。点墨成吟、织翠作锦，点墨斋是讲堂和藏书室，织翠院是女工的织坊。澹台念琴、青溪濯缨，澹台是夫人弹琴的高台，青溪是流经园子的一条小溪。酿坊聚露、茶轩烹雪，是喝酒和饮茶的嘉处。蟾林玉影、蓉池珠痕，蓉池是荷花池，而蟾林就是这片桂林了。”

听着旋漪一气说完这十六景，扬灵不禁叹道：“想不到这园中竟有如此景致。”

“所以嘛，有这般景致不出来赏欣，谁似你整日躲在厨房里烧火做饭，误了多少风景。”旋漪嗔了句，又转作喜眉，“蟾林可不止是这片桂花林子，里面还别有洞天呢，且随我来。”

随着一条林间小径穿行进去，光被桂叶剪碎，落下片片。小径到了尽头，却豁然现出一片湖水，碧绿如玉。

扬灵叹了声：“谁知道这里面竟有这片静水啊。”

“这个湖唤作璧水，你看那湖缘缀满桂林，碧影相映，湖心恰有一岛，不正似玉璧之眼么？”旋漪指着湖心之岛说，那小岛圆圆的，甚是可爱，而岛上还落着一座八角玲珑亭子，一架木拱桥连着岛与岸。

旋漪踩上桥，叮咚而行，到了岛上，进了那八角亭子里。

扬灵跟了上来，见这亭子轻巧雅致，飞檐高挑，柱上各有对联，扬灵读了一联，曰：“有情无情对眼，天心水心相印。”

这一联却是蹊跷，不似一般的即景文字，扬灵正疑惑间，旋漪已在招呼他：“快来，扬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