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小姐啊,小姐。”朝岚提着石榴红的裙子,噔噔地跑上了在水轩的阁楼。
“朝岚,怎么了,这么急?”正在窗边读书的湄儿,头也不回地说。
“哎呀,小姐,你还在这里读书啊!”朝岚跑到了书案前。
“不读书,那我作甚么?”湄儿扭过头,白了她一眼。
“薛公子,薛公子来了,已经去见夫人了,说不定很快就会过来见小姐呢。”朝岚兴奋地说。
“他?”湄儿的眼神一亮,但随即,又转过头去说,“他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
“啊?小姐,你不是盼着薛公子回来吗?”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的眼睛却吃惊得睁圆了。
“谁盼他回来了?他爱在外跑就跑,爱回来就回来,还用得着人挂念吗?”湄儿却是没好气地说。
“可是,小姐,你不去见他吗?”不解人意的朝岚还在兀自问着。
“他回来,还要我去迎着他呀,架子可真大,哼。我还要读书呢,你没事,就先去吧。”湄儿又把目光系在了书上。
“噢。”朝岚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下楼去了。
见她走了,湄儿的心却动了起来。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只说是要岁考,学业忙,也不回来,社事也暂时歇了。昨天箫儿回来了,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再见他了,可谁知他没和箫儿一块回来,说是还有点事。他在扬州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事儿?湄儿心里便堵上了气,嘴上也犟了起来。听说今日他终于回来了,她也不热乎。凭什么我就该去迎他?哼,偏不,等他来找我吧。
午后的阳光攀在青竹帘上,缠绵不去。阁外的莲池里传来扑水声,定是那双野鸭,又不安分地嬉闹了。湄儿的目光在这书页上漫漫游着,可一个个墨字却丝毫进不得她的心里去。恍惚间,墨字飞扬起了,缠绕着她,嗡嗡地叫着,却听不得它们在说什么。
“呀,真烦人。”湄儿恼恼地抛开书。她扫视了书案,一角上放着一本小册子,那是她好容易才得到的无锡东林书院的讲习语录,这几日读过了,赞叹不已,又听说今秋书院有大会,东南一带的儒生士子汇聚一堂,那心更是被惹了起来,好想也去东林书院听讲。她正是想等扬灵放假回来商量此事,可一生气,她也不想巴巴地跑去了。
那如意头紫檀笔架已经被曳出长长的影子。湄儿起身,干脆把帘子卷了起来。日头正羞红了脸,倚在那片柔柳上。“他去见母亲了,这是自然的。只是,他们有这么多的话要叙吗?还是,他早拜见完了,懒得来见我?”胡乱的思绪飞来,把莲池平静的水面搅碎。莲叶一阵颤动,吓得露珠也匆匆滚落了。
湄儿百无聊赖地慢慢下了楼,打开水阁的后门,一叶小舟横着,她一迈步上去了,解开了船绳。
她坐着,双手支着两颊,任小舟在池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朵莲花笑着来了,湄儿看看它,却笑不出来,只摆摆手,让它过去。可谁知,那花瓣却落了,落在湄儿的荷叶罗裙上。
湄儿拾起花瓣,抚弄一阵,心里却涌起一份失落的酸楚。“他怎么会来找我呢?从来没有过。”湄儿愤愤地回想着,“是的,他从未来过在水轩,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他到底是不在乎我的,我反倒自作多情了。”
“哼,不在乎便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便是了,便公平了。”她故作随意地自言自语,“其实,我在乎的也不是他。我只是想找他谈社里的事,我的心事放在立社上。可他,作为社务,却一点也不负责,想要找他时,却不见了,真可气。”
她拿起船舱里的桨,伸入池水中,快划了两下:“对,朝岚那小丫头胡说。我秦湄可不是那等小儿女,我可是要做大事的,才不把这儿女情长的放在心上。”
那一对野鸭从藕花深处游出来了,就在湄儿的船前头,大摇大摆游过。“哪里来的野鸭,谁养在池子里的?”湄儿无来由地把气撒在了野鸭上,“每日就数你俩闹腾,总也不给我安静一会。”想着想着,竟举起桨来要赶它们。可那野鸭似通人性,乖乖地游到小池一隅,上了岸,吧嗒吧嗒地去了,空留下两串花脚印,在青石板上闪亮。
湄儿放下了桨,心里却觉得好笑起来:“奇怪,我竟同一对鸭子斗气,真是没肚量。”她摇了摇头。
已经一年了,从见到他的那时起。他那时,衣衫褴褛,愁容满面,踉踉跄跄地走进湄儿一尘不变的生活。她并不在意。她的生活已经如此十四年了,这个少年的闯入会带来什么,她并不在意。可就在这不经意间,一切在改变中。她的心痛了,从来没有过的痛。许多个晚上,她在在水轩的窗中看月亮,明月净如玉,荦荦悬澄天,只是,那么遥远,只可遥遥相望,心却接近不了。她有时恨自己,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但是,那深扎于心的感觉是无法被抹去的,它如一株雨中的蔓藤,疯狂地滋长,每一盘须根都攀在心上,让她摆脱不了。
我要与他做好兄弟。她这样告诉自己。唯有这般,她才能摆脱那时刻纠缠在心的痛苦。在那个春天之前,她相信自己已经能做到了。她学着,像对待箫儿一样对待他,她坦率地与他谈话,大大咧咧地笑。她已经做到了。而那个无端的愿望,她苦笑一下,写在了绢帕上,藏在深锁之中,今生不必再去开启了。
这个春天,却是如此的残酷。
许多次,她从梦中醒来,都不敢相信,那个笑声再不会在她耳边响起了。她不敢相信,那青冷的残灯,斑驳的山门,就要消磨尽表姊的一生了。可这是为什么呢?表姊为何这般固执,为何这般轻了自己?她不相信他吗?可为何又要离开他呢?
但是,她是永远在他心里的。湄儿明白。
春天,在东风的呜咽中悄悄飘谢了。当夏荷满池时,还在此间的湄儿,又该如何呢?
她是多么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啊,他的慷慨激昂,他的意气风华,都如清风般,吹拂在她心里。
可她不敢有过多的想法了。一旦跨越了,那个春天的记忆便如漫天的蛾子般向她飞来,让她害怕,让她觉得内疚和罪过。
于是,便只能这样了,好兄弟,便只能这样了。
一滴清泪落在她的罗裙上,似无声的叹息。她把头埋了下去。
“秦小姐,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寂寥中,一句话语掀开帘子,亲切地走来。
“啊!”她仰起了头。
这场景,仿佛在梦中,他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墨色绢巾在脑后飘扬,明眸如水,立于莲池旁,而她在兰舟里,相望。
她看得痴了。
“秦小姐,秦小姐。”见她不语,扬灵又唤了两声。
“哦。”她觉过来了,一阵慌乱,说着,“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