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坊西街街角泰然居卖伞的程掌柜捡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
隆盛茶楼里,清凉斋里制扇的小学徒嗑着瓜子和其他茶客笔画:“真是小,还没这长凳高,程掌柜说是从人牙子手里偷跑出来的,抱着就进铺子了,好人呐。”
“我就看了一眼,那小孩儿唇红齿白,看着就是个机灵的模样,程掌柜就是收来做干儿子也不亏的。”
那卖花粉的王婆插话道:“哪里沦落到要收干儿子了,那程掌柜的模样好,又心善,一技傍身又有那么大一间铺面,哎哟,不晓得几多小姑娘同我打听他呢。”
“他刚到这儿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三四岁,不容易哦。”
众人于是感慨了一番程老板的年少有为和那小孩儿的因果福报,话头渐渐扯去了隔壁酒楼老板那恨嫁的闺女。
程掌柜的泰然居,前头是一间宽三丈深两丈的铺面,四面都是贴墙的樟木大柜,齐整地码放着成伞及一些伞面花样,图案别致些的成伞则撑开了从天花板上悬下来,客人进铺一抬眼就能看全。铺子靠西一个红木的柜台,台面上一本伞样目录、一只算盘并一套笔墨,柜角搁着一壶茶,显示出掌柜是个讲究人。出了铺子后门是个两进的小院,第一进已改作了制伞的工坊,东边的厢房堆着蒸晒好的竹节、棉纸、柿子漆和桐油,西边备着各色颜料及一整套的绘花笔墨。天气好的时候,伞铺子里四五个工人就在院子里劈竹制伞骨,天气不好,就回房里熬桐油浆伞面。院子第二进是掌柜的并各个工人的起居,掌柜的住正房,后来带回来那男娃娃起名程溪,也住进了正房,日日同程掌柜同吃同睡,如亲兄弟父子一般。
几年后,泰然居里头,程老板把一个七八岁模样唇红齿白的小娃娃叫到自己跟前,道:“程溪,你已经上了学堂明白了事理,我再问问你,定了要来从我学制伞?” 程溪的点点头,脆生生地答是。
程掌柜道:“念书可以做官,出人头地,比卖伞有出息。”
程溪摇头道:“做伞做成掌柜你的样子,一样很有出息”
程掌柜有些好笑,道:“这样吧,你书且念着,下了学和我一起进工坊。”
程溪点点头,欢欢喜喜地走了,留下程掌柜在后头想,若是他真要做这一行,改天应该正经收了他做徒弟。
两年之后,程溪跟着程掌柜跪了祖师爷鲁班,敬了拜师茶,磕了三个头,从此改口管程掌柜喊师父。
程溪学的很是勤快。制伞八十一道工序,从伞头到伞柄样样有讲究。其中学问最大的又要数伞骨和伞面,伞骨如人骨,要柔韧结实,耐得了风吹雨淋和虫吃霉蠹,伞面如脸面,爱美的姑娘小姐,讲究的文人雅士,无不希望有一把伞面中意出挑的好伞。程掌柜之前做学徒的时候把老掌柜十成的手艺学了十一成,做出的一把绘着“新梅覆雪图”的油纸伞在江南斗伞会上拔了头筹,老师傅摸着程掌柜的伞缕着胡子称赞:淡竹做伞骨,足够结实又轻巧,桃花纸绘的伞面,桐油刷得清透。最巧妙的是这贴青,收了伞看贴得不差毫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从此程江的伞名镇杭城,让他攒下了积蓄自立门户,成了如今的程掌柜。
如今的程掌柜坐在院子中间,一手扶着竹节,一手握着竹刀,偏头和身边坐的端端正正的程溪说话:“记住,先七后五,劈出来三十五片片片要等宽等长。须得一次成型,否则——”程溪立马接话:“否则后头贴青要留缝的。”程掌柜满意道:“你乖乖地练,不要着急,等劈完了这百来段竹子也就成了。”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盘看其他工人。
程溪坐在凳上老老实实劈竹子,竹刀柄上师父刚握过的地方还是温的。他想到师父握着刀的手,手指修长有力,下刀的动作娴熟利落。程溪笑起来,觉得师父真是待自己好,他每天从早到晚铺子前后连着轴转,忙的时候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还坚持亲自上手来教,连睡前也要问到每日的进展。又想到自己应当赶紧学成本事,好给师父帮忙才是。
说道这个劈伞骨,还真是着急不得。过去的讲究是好伞三十五根伞骨必须来自同一根竹节,否则伞面收不平整。程掌柜精益求精,添上了“劈青”“贴青”两道工序。在劈伞骨时将竹片外头那一层篾青揭下保留叫“劈青”,在糊好伞面之后贴着伞面,将那些篾青对着伞骨一贴合,叫“贴青”。这两道工序之后,收伞时伞面上篾青合拢,便能还原出一段完整的竹节。也是因为加了这贴青的工序,劈伞骨时要求一段竹子分出三十五根伞骨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劈成之后还不能有分毫修改,否则合起来便要溜缝,不如不贴。
程溪连着劈了两个月,握刀的地方摸出了硬茧,晚上回到房里程掌柜找出药来替他抹,程溪坐在床头看师父握着自己的手,药有点烫,师父的手是温凉温凉的。程溪顺着手往上看,看见师父高挺的鼻梁和有些上挑的眼尾,不住想,师父长得好看,师父声音好听,师父…
程掌柜擦好药,发觉面前的人没什么动静,抬起头来一看,程溪已经靠着床柱睡着了,于是给他脱了鞋子摁上了床去。掖好被角准备走时,又听得小徒弟在梦里头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师父”。逗得程掌柜捏了捏他的脸,道一声:“好徒弟,师父没白疼你。”
又过了十来天,等到那带着些瑕疵被程掌柜丢给程溪去练手的竹子用的差不多的时候,程溪终于掌握了劈伞骨的技巧。他看着眼前这堆齐整匀称的竹片,舍不得把它们拿去烧柴,又觉得拿给师傅看有如小孩献宝,于是只从东厢房偷偷弄了点清漆涂上,默默收进柜子里。
从春到秋,从冬到夏,程溪像回春堂前院的那株柳树抽条一样长开了,程掌柜和抱着新制好的一批伞来前堂的程溪擦肩而过的时候,发现徒弟的发顶已经够得上他的下巴了。这小孩儿刚捡回来的时候还数不清数呢,现在都能帮着算账了,哎,逝者如斯夫,惆怅,惆怅。
然而程掌柜实在是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程溪的成长他一五一十都看在眼里。制伞的八十一道手艺不到六年学会了七十二道半,比自己当年不遑多让;铺子前头也跑得勤快,来挑伞的七姑八姨见着程溪都喜欢的不行,拐着弯与他调笑,只是这孩子心眼直听不懂,便宜他这个做师父的在一旁当热闹看。
程溪不像他那心有九十九道弯的师傅,他尚单纯的很,一门心思扑在制伞上头,这几年他每掌握一道工序,就翻出之前藏的那套伞骨原样加工一番,现在伞架大抵做完,到了绘伞面的部分。他这几日主要是临摹师傅的几把成伞,那把“新梅覆雪”是早也看晚也看,每看一遍,心里头就多晓得一分师父当年的厉害。
等到他闭着眼能默出那些伞面时,程溪终于决定问师傅要来桃花纸。
程掌柜奇怪,问他:“练手皮纸就够了,做什么要桃花纸?”
程溪想了想,終是没说实话,只道:“皮纸糙,徒弟想试试桃花纸的手感。”
程溪捧着一卷桃花纸回去,当晚糊伞面连贴青一齐做完了。他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想到:这要是送给师父,也应该拿得出手了罢。
当天夜里,程溪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却见到了师父。师父撑的正是那把绘了新梅覆雪的纸伞,在西湖烟雨里向他迎面走来。
走近了,师傅收了伞问道:“我的伞好看不好看?”
他点点头,道:“好看。”
师傅又问:“那你同不同我学制伞?”
他忙点点头,道:“学的。”
师傅笑一笑,眼尾往上翘,突然用伞点点他下身,道:“我不收你做徒弟。”
他吓了一跳,惊醒过来。醒来掀开被子往下身一摸,一片湿凉。
这一醒便再睡不下去,他起身偷偷地把贴身衣裤换了洗掉,又转回了工坊点上灯,取出了那把没画伞面的伞。
程溪盯着伞愣神,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梦,师傅的含笑的声音,眼尾上挑的模样,还有那把伞,想起来浑身都发软。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笔,在那严丝合缝的贴青伞身上写了一个“江”字。程掌柜单名一个江字,这名却没多少人叫过,程溪还是偶然在一张名帖上瞥见的,当时暗暗记在了心底,这一下写出来,朱红色的颜料在碧青的竹篾上分外的显眼。程溪心跳地飞快,想洗掉又舍不得,想留着又实在怕被师父发现,想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找出小刀开始一片一片揭那贴青。
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十分的聪明,把贴青打乱了重新贴过,画伞面时把竹篾上的红色墨痕补成梅花,这样撑着伞觉不出来,收了伞也只看的见散乱的红点,只有自己知道那藏了师傅的名字,师傅绝不会起疑。
程溪抱着伞轻轻喊了一声“程江”,心里漾起了酥软软的甜,又想起自己应该唤那人一声师傅,当下觉得甜里混了些道不清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