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游历来大梁，已有六年。我一个惯常四处飘荡的人，居然在一个地方待了这么久，其中原因，就连我自己也没猜透。

大梁地大物博，有许多奇事，而我能参透的不过尔尔。

今日去听说书，那说书人又把那桩大梁皇室的□□丑闻腾出来讲。虽是老调常弹，但大家都乐意去听。毕竟这事，能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遭了。

既然说到这事，则不得不先提一下梁国国主的两位皇后。

梁国国主只娶了两个女子，却同时都将她们立为了皇后。

两个皇后，一人名为宣棠，出身富贵，打小便是被当成皇后培养的。七岁便被送入宫中，与大梁国主朝夕相伴，十三岁一过，便嫁做人妻，同年被封为皇后。宣棠有着极其盛大的背景及家室，再加上与国主青梅竹马的身份，宠冠梁国后宫许多年。

另一人名为枭瑶。是丹凤城白骨族的圣女，机缘巧合与出游的梁国国主相遇，后被带回宫中。她白骨族圣女的身份，在宫中虽算不得什么，但却给她赋予了一种神秘的气息，再加上气质美艳，放眼整个梁国都少有人敌。宫里人盛传，这位皇后不仅只是有美貌，更是会些了不得的异术，才能让梁国国主日日流连。

两位皇后，一温婉一美艳，坐镇梁国后宫许多年，竟让国主再没迎过新人。而有传言称，两位皇后平分后宫，表面看起来平淡无波，暗地里却风起云涌。

只有两个人的后宫，日常里除了在宫中极尽打扮，剩下的时间，自然是忙着针锋相对。两个皇后居住的地方分为东宫和西宫，两宫主人仆人自成一派，到后来几乎都不来往相处，关系差到冰点。

梁国二十年，宣棠皇后替皇帝诞下第一个子嗣，梁国的大公主，名唤墨殊。

第二年，枭瑶皇后诞下麟儿，便是梁国的二皇子，现在的梁国太子，墨子安。只是可惜的是，枭瑶在生子时大出血，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好在其独子墨子安是个少见的天之骄子，打小就聪颖过人，风度翩翩，名冠梁国。

宣棠皇后后来也为国主诞下了麟儿，三皇子墨泉。只不过这位皇子和他的兄长比起来，就逊色许多。

梁国上一辈的恩怨，就讲到这。

而那被说书人编了段子，孜孜不倦地讲的，便是大公主墨殊和二皇子墨子安的那桩事。在两宫皇后关系这般紧张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竟爆出了姐弟□□的丑闻。

说是二人在太子的寝殿中私会，被前来拜访太子的朝臣撞了个正着。当时的情景是如此，墨殊眼睛通红伏在墨子安的怀里，一向翩翩清朗的太子竟少有的敛眉森然，他的手没有碰到墨殊，亦没有推开。

见此情景。朝臣三两，面面相觑，而后流言四起。因当时撞破这桩事的人很多，朝臣和宫女太监皆有，抓不到源头。流言就像瘟疫一样，先是在宫中传开，而后传到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不知道大公主和太子，哪个先动的情。但若只看现场，大公主眼睛通红伏在太子怀中，太子双手悬空放在身后，并未碰触到大公主。所以大家都猜测，是大公主思慕太子，遂做了这等违背纲常伦理之事。

可几日后，形势就来了个大反转。

那日朝堂上，太子背着荆棘，主动上殿请罪。在百官面前承认是自己恋慕皇姐，一时按耐不住心绪才做了这样的混账事。国主一震怒，便将墨子安发配到了梁国军营，随着盛武将军顾九朝出征，三年不得回京。

那事之后，如今已是三年有余，一直漂泊在外的太子墨子安，也已经早早就回到京中。但是就算已经过了三年多，这件事带来的影响还未散去。

我寻了个好的位置，喝着一碗热茶，听说书人把那事又讲了一遍。他讲到大公主墨殊眼睛通红伏在墨子安怀里那段，台下有人扬声打断了他。“说书的，你这故事说了几年就没变过。今儿我听说了一个消息，说给你听，也算是给你的故事润润色。”

我放下了茶碗看那人。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说书人沉寂下来等他说，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吗？那大公主墨殊啊，要出嫁了。”

此话一出，座下一片哗然。那人得了鼓舞，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了。“我家叔叔啊，在宫里当差。说是宫里已经在准备公主的嫁妆了，楼域那边的使者也早早就来了京城了。”

楼域距离梁国很远，就是骑着马也要走半年多。若这人说的话属实，那大概这公主出嫁了，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梁国了。我听了这个消息，惯性使然，掏出小册子，向小二要了笔墨，在桌上就把这事记了下来。

人群歇了一阵，那人又继续道。“还有一件更玄乎的事哦。”

“还有？”众人惊愕。

“听说这门亲事啊……”那人神秘兮兮地顿了一下，方道。“是太子殿下亲自为公主择的。”

“胡说。太子殿下不是思慕大公主吗？怎么可能亲自为公主择夫婿，还是嫁到那么远的楼域。”有人反驳。

“这……”那人犹豫了一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搁下笔墨付了茶钱。决定不再听他们讨论，市井里听来的东西大多真假参半，说书的地方更甚，十言九虚。

我绕去春和铺子买了白糖油糕回去，今日有些虚冷，如今年老，身子骨不若从前。回去的时候下了雨，我小跑回去。屋前的萨满面具被风吹得晃荡，我在檐下抖落身上的雨滴，一侧头，发现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木椅子上。

下了雨她也不进来，就坐在那等着。随性地把脚圈起来坐在椅子上，娇美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你在这淋着，不是折煞老夫吗？”我赶紧拿起蓑衣跑出去，她见我要跑出去，自己先从椅子上起来了，纤细的手在头上搭了一个小雨帘，身形一下子就闪到了檐下。她吐了吐舌头，轻道。“让白老你跑出来接我，才真真是折煞我呢。”

“你快别这样说。”我叹口气把她迎进屋里。“大公主，你下次要来的时候先让下人给我递个信，我就在屋子里候着你不出去了。你看，这不是又让你白等了那么些时间吗？”

这个喜穿紫衣的女子，就是大梁的大公主，墨殊，我因机缘巧合和她有点私交。她时常窜出宫外来找我，饮茶谈天，我们两个算是忘年知己。她欣赏我四处游历的自在生活，我欣赏她不端着架子的随性姿态。

墨殊吐了吐舌头。“我要是让下人递信了，你就会放下要做的事候着我，原本该做的事不就做不成了吗？”

我竟然无法反驳。

她进了屋子，却也不坐，就站在门口，风霜寒露吹进门来。我收拾着茶桌要给她泡茶的时候，墨殊突然来了一句。“白老，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我的手顿住，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墨殊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恍惚。“使者已经到了京城，过几日便是良辰吉日，我要离开大梁，嫁到楼域去了。”原茶馆那人所言非虚，我听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她把手搭在身前。“白老，你不要来送我，我要安安静静地离开大梁。”

晓得墨殊的性子，她认定了的事，从来不肯更改。我便没多做挽留，只是突然失了一个知己，难免有些悲叹。我拿出了她最爱喝的普洱茶，茶叶被水一泡，舒展开，她坐到了桌子边，细长的手指搁在桌上，声音轻悠。“白老。我到最后，只有两个心愿未了。”

我偏头看她，知道她有事要交待给我。“你说。”

“我的胞弟墨泉，他最喜欢的就是用开春冬日化开的泉水酿的梅子酒。我酿了几十坛，过几天下人便会送到这来。每年的霜降是他的忌日，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在那一日给他祭一杯梅子酒，他在这世间的年岁短，我这个做姐姐的……从没替他做过什么。”

这是那件事之后，墨殊头一次提起墨泉，那个年纪轻轻便早夭的皇子。我想，她只是不愿提，其实这件事一直压在她的心里。

“好。”

“另一件……”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眼里像有碧波涌动。“我有话要同你讲，我希望你能记下来。我这一走，此生大概都不会回来了。等我离开满一年的时候，你就去到宫中，把我的话给……给墨子安看。”

我给墨殊倒了一杯新茶，茶香拢住她风华绝代的眉眼，我说着那不知对她说了几遍的规劝。“大公主，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何况你们还是姐弟，凡理不容。”

“我知道。我比谁都明白。我们之间，爱也好，恨也罢，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她捧着茶碗，目尽凉意。“我那么多年的执念，终于只能是执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