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褝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
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籾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陈旧,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唪。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白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
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
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籾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脔你祖宗十八代!”
挣脱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二十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
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
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
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
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
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