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为律这几日舟车劳顿，更兼昨夜辗转反侧至半夜，一旦睡着，便是沉沉难醒。直至日上三竿，才勉力起来梳洗。
曹为律在屋里用过朝食，推了门在院子散步。院里一棵他少时种的梧桐，如今已高出墙外。枝干犹生得粗壮，可惜余寒未散，仍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墙角下也多是疏疏落落的花草杆子，倒是杂草生得旺盛，绿绿的带些春意。
他脚下一转，不自觉地又走入回廊。回廊尽头是一座独立院落。东北角有个葡萄架，吊着一只秋千，风来，便颤颤地晃动。西边是高大的芭蕉丛，也亏得是江南，只枯了几张叶子，余下的仍是亭亭碧绿，风雅可爱。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道，两边放着许多花盆。虽说花未开，但那错落有致且造型独特的花盆也很是添了几许风景。
一个十七八模样的丫鬟端了一盅药，急急地向连着院落的一间屋子赶去。曹为律轻声叫住了她：“鸣彤，我来吧。”
鸣彤规规矩矩道：“是，大少爷。”便将药递给他，退下了。
曹为律在门前站了一会子，才推门入房。房内陈设井井有条，俱是上品。转入屏风后边有张雕花床，一个少年背对着屏风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便开口抱怨道：“又要喝这劳什子的药！鸣彤，你再替我喝了罢！”
曹为律将药搁在茶几上，来到床前，忍不住轻笑道：“这般个喝药法，难怪身体总也不见好了。”
少年登时坐起，胸腔里咚咚直跳，脸都涨红了，高声叫道：“大哥！”
曹为律伸手抱住少年，低低耳语道：“为龄。”
曹为律感受着怀里少年的温度与分量，几欲舍不得松开。为龄仍和以前一样，细眉大眼，乌黑的眸子透亮，肤色白皙异常，只是嘴唇不再嫣红，个子也不见长，整个人漂亮得如同娃娃。听到为龄再次称他大哥时，一路的疲倦悲凉一扫而空。
良久，曹为律退开一步，为龄急急抓住他的衣襟，紧张道：“大哥，你莫走！”
曹为律摸摸为龄脑袋，道：“我不走。”一面取来药给为龄，坐在床沿边。
为龄也不抗拒喝药了，乖乖巧巧地接过，喝一口就看一眼为律。他的大哥高大了许多，眉目越发地英气十足了。他恋恋不舍地用目光描绘着大哥的模样，显得稚气极了。
药已见底，为龄往嘴里塞一颗蜜糖，扁着嘴巴控诉：“大哥，你当初好狠的心，临走也不知会我一句。”为此，他还大发了一通脾气，终是又沉沉的病倒了。
曹为律拉过为龄的左手，细细摩挲着，半响开口：“再也不会了。大哥再也不会离开你的。”
曹为律看着为龄高兴的神情，心思飘回了往昔。
为龄是早产子，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养在大宅里，也没个玩伴。为翰为音当时毕竟年幼，自然不肯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小弟玩。为律比这三个孩子大几岁，小小年纪，已颇有大哥风范了。一日念完私塾的课业，正欲出门玩耍时，就见到他那漂亮而羸弱的小弟坐在门槛上，羡慕地望着路边嬉闹的孩童。曹为律一瞧见为龄可怜兮兮的眼神，就心软了。此后牵着为龄放风筝、捉蛐蛐，带他戏耍，处处宠着他让着他。大人们都说，曹家子女真是少有的情深，寻常人家也不及呢！
随着年岁的增长，为龄越发地黏大哥了。白日里跟着请到家中的先生念书，晚上非和为律共眠不可。十几岁的少年，终究是有些欲望的。那次为律听到耳边为龄似有不舒服的哼哼声，起夜却见者他的弟弟沉睡着，身下欲望勃发，口里迷迷糊糊地唤着：为律。
这声为律好比是晴天霹雳，引得他不断自责，恐怕是太宠爱弟弟，才让他有了这般糊涂的念头。然而更可怕的是，曹为律那晚再次睡去，梦里和一个少年缠绵厮混，最后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是他的胞弟为龄。
醒来后曹为律惶惶然不敢和为龄过多接触，赶忙搬出这座屋子。不过几日，就请求父亲让他去日本念书。
自此一别，为律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了。一面宽慰自己为龄必定因年岁的增加也会醒悟，因别离而磨灭不该有的情愫，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时时控诉自己当初做了龌龊至极的梦，以此为戒。
“大哥，我们出去走走罢，这屋子可闷。”为龄说道，下了床。
曹为律站起来，点点头，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套在为龄身上，道：“我的暖和些。”走出门外，对坐在西边屋檐下正在纳鞋底的鸣彤道：“鸣彤，你去捧个手炉来。”
兄弟二人沿着小道慢慢走着闲聊。曹家宅子很阔敞，倒是耐走。不多时为龄觉得有些乏，便在亭子里歇歇脚。这时管家匆匆赶来，高声道：“大少爷，四少爷，何老爷何老夫人来了，在大厅候着呢！”
为龄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来，却仍是跟着为律一起往大厅赶去。
到了大厅，才发现曹老夫人也在，正与何氏夫妇说着客套话，似是有些不安。何老爷见曹为律来了，回过头来，道：“贤侄安好？”
曹为律很客气地回了。几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何老爷才斟酌着开口：“小女念美近来身体总是不大好。”
何家经营米庄，早两年何家二小姐与曹为律是订了亲的。曹为律道：“是我疏忽了，该去府上看看何小姐的。”
“哎，这是甚么客气话！贤侄如今要掌管曹家，自然是忙的。贤侄又学了许多本事回来，我家病弱的念美哪里有福气让贤侄探望呢？贤侄本该找个比小女好得多的媳妇……我也不含糊了，这次来，是替小女退掉这门亲事的。贤侄莫念我何家无情，想你一表人才，聪慧过人，必然要该有花容月貌的淑德才女做夫人才好。”
曹老夫人气得抖了抖，终是一言不发，看向大儿子。曹为律连何念美的面也不曾见过，倒是谈不上多伤心，只是有些慨然，其实这本也无可厚非。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丝异样的轻松来，便答道：“何老爷客气了。曹某不才，该是我配不上何小姐，只盼何小姐能另嫁个好夫婿。”
何氏夫妇听到这里，松了口气，与曹为律道了几番歉意才起身告辞。
等他们离去后，曹老夫人才哀戚叹道：“树倒猢狲散！律儿，难为你了。”
“娘，不必这么说。我曹氏定不会倒，还有我在！”曹为律又宽慰了老夫人几句，才命丫鬟送她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