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所叙述的事情并没有诸位想象的那么遥远,一切开始于数十年前的欧亚国。
人们都知道我只是个继承者。在欧亚社会主义共和国还名叫欧亚国的时候,我曾担任欧亚国代主席。
我坐上这个位置时,三大国战争已经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部分。
三大国战争,一场纯粹以消耗为目的的战争。对于这场规模前所未有地大、持续时间仅次于英法百年战争的大战究竟性质如何,我或许无法做到像大洋国“兄弟会”最高领导人伊曼纽尔·戈斯坦因(请原谅我不得不提及这个名字——即使它已经不再敏感了)那样精准的描述。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场战争,我在此引用一部分戈斯坦因著《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的原文——承蒙作者授权。
“要了解目前的战争——尽管每隔几年友敌关系总要发生变化,但战争还是那场战争——的性质,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这场战争是打不出一个结局来的。三个超级国家中的任何一国都不可能被任何两国的联盟所绝对打败。它们都势均力敌,天堑一般的防御条件不可逾越。欧亚国的屏障是大片陆地,大洋国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东亚国是居民的多产勤劳。其次,从物质意义上来说,已不再有打仗的动机。由于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经济,生产与消费互相配合,争夺市场原来是以前战争的主要原因,现在已告结束,争夺原料也不再是生死攸关的事。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毁灭——等级社会的威胁。世界上如果人人都工作时间短、吃得好、住的房子有浴室和电冰箱,私人有汽车甚至飞机,那么最重要形式的不平等也许会早已消失了。财富一旦普及,它就不分彼此。没有疑问,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个社会,从个人财物和奢侈品来说,财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权力仍留在少数特权阶层人物的手中。 但是实际上这种社会不能保持长期稳定。因为,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闲暇和生活保障,原来由于贫困而愚昧无知的绝大多数人就会学习文化,就会独立思考;他们一旦做到这一点,迟早就会认识到少数特权阶层的人没有作用,他们就会把他们扫除掉。从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有在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存在。二十世纪初期有些思想家梦想恢复到过去的农业社会,那不是实际的解决办法。那同机械化的趋势相冲突,而后一个趋势在整个世界里都已几乎带有本能性质了,何况,任何国家要是工业落后,军事上就会束手无策,必然会被比较先进的敌国所直接或间接控制。 用限制生产来保持群众贫困,也不是个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在资本主义最后阶段,大概在1920年到1940年之间曾经大规模这么做过。许多国家听任经济停滞,土地休耕,资本设备不增,大批人口不给工作而由国家救济,保持半死半活。但这也造成军事上的孱弱,由于它所造成的贫困并无必要,必然会引起反对。因此问题是,如何维持经济的轮子继续转动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真正财富。物品必须生产,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实践中,要做到这一点的唯一办法是不断打仗。 战争的基本行为就是毁灭,不一定是毁灭人的生命,而是毁灭人类的劳动产品。有些物资原来会使得群众生活得太舒服了,因而从长期来说,也会使得他们太聪明了,战争就是要把这些物资打得粉碎,化为轻烟,沉入海底。战争武器即使没有实际消耗掉,但继续制造它们,仍是一方面消耗劳动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产消费品的方便办法。例如水上浮动堡垒所耗劳动力可以制造好几百艘货轮。最后因为陈旧而把它拆卸成为废料,这对无论谁都没有物质上的好处,但为了建造新的水上浮动堡垒,却又要化大量劳动力。原则上,战争计划总是以在满足了本国人口最低需要后把可能剩余的物资耗尽为度。实际上,对于本国人口的需要,估计总是过低,结果就造成生活必需品有一半长期短缺;但这被认为是个有利条件。甚至对受到优待的一些阶层,也有意把他们保持在艰苦的边缘上徘徊,其所以采取这一方针,是因为在普遍匮乏的情况下,小小的特权就能够显得更加重要,从而扩大各个阶层间的差别。按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来看,甚至核心党内人物的生活条件,也是够艰苦朴素的。但是,他所享有的少数奢侈条件——设备完善的宽敞住处、料子较好的衣著、质量较好的饮食烟酒、两三个仆人、私人汽车或直升飞机——使他所处境况与外围党员迥然不同,而外围党员同我们称为“无产者”的下层群众相比,又处在类似的有利地位。整个社会的气氛就是一个围城的气氛,谁有一块马肉就显出了贫富的差异。同时,因在打仗,自有危险,结果就是,要维持生存,把全部权力交给一个少数人阶层就自然成了不可避免的条件。”
当时的战争就是如此,毁灭不是它的副产品,而是它的本来目的。
自从战争开始,欧亚国、大洋国与东亚国,时而结盟,时而对抗。战和状态每一次改变,国民都会应用已经掌握熟练的双重思想,把已发生的事实统统改写。(欧亚国一直是大洋国的敌人!欧亚国从未与大洋国结盟过!)
我早已数不清这种彻底的改变发生过多少次,真理部为此加了多少班,仁爱部为此抓了多少人,和平部派出了多少部队投入战争然后有去无回——虽然身为内党党员的我即使记得这些也不会被判处思想罪。
那时的我,说着熟练的新话,心安理得地做着我的压迫者。我还记得我当时的职务是仁爱部部长,这也是四大部门——即真理部、富足部、仁爱部、和平部中,工作环境最为隐秘,同时工资、定量最高的部门。
仁爱部的职责,概括下来就一句话,通过无处不在的电屏监视着全国每一个人,并派遣思想警察逮捕那些犯了“思想罪”的外党党员。仁爱部通过拷打和刑罚让人承认自己的“罪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些罪名中有一大半都是那些人从未犯过的,他们很可能只是产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利于党的想法。但就是这一点点思想罪,已经决定了他们将从此在世界上消失,如同被蒸发一般。
仁爱部的另一任务是洗脑。欧亚国劳动党是不容任何污点的,因此即使对方已经被判处死刑,也要先将对方打造成“思想纯洁者”。为此,我们甚至不惜建设一个类似大洋国“101号房间”的机构——至于它的名字,我已不愿再次提及了,就让这个名字随着那个千篇一律的时代,那个孤独的时代,那个独裁者们和双重思想的时代,一起永远消失吧。
我曾为了独裁者们的时代尽心尽力,是因为我也是权力中心的那部分人之一。我享受着优越的生活,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保证自己优越的地位不被一场革命所推翻。仁爱部的镇压思想,真理部的篡改历史,和平部的对外战争,富足部的谎报数据——四大部门的职责,实际上为的也都是这样的目的。
当时,仁爱部大楼前还铭刻着欧亚国的国家格言:“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它的意思就和《美丽新世界》中那句著名的“每个人都属于大家”的含义类似。在这里,集体主义的本义已经被完全颠覆了。甚至就连国歌中也有着这样的句子:
“来吧,社会的朋友,更大的存在!
打破每一个再融合到一块!
我们渴望死亡因为我们的毁坏,
预示着更伟大的新生命的到来。”
看吧,这就是欧亚国所奉行的集体主义——你不属于你自己,你属于整个社会。你必须为社会改变自己,因为根本没有独立的人存在,你只是那千篇一律的社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