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被愧疚悲痛压得褪去了飞扬跳脱,即使因朝堂倾轧而蓄起了冷淡矜默,但此刻他的背脊却依旧挺拔如松。一个人的意志,或多或少都会像是一种气韵,刻在身体之上,凿在灵魂之中。
她来的,也许并不算迟。
苻睿带着任雪阳一行来到驻扎在襄城城郊的一片林地,上面已经疏疏朗朗地备好了几处营帐。其中最大一处有十尺见方,营帐门控彩绢飘飘,旌旗猎猎,虽然无寻常嫁娶时赫赫朱红,灿灿金光的热闹,但也自有一番飒爽风情。
引了任雪阳一行入了帐子,苻睿没有多作停留,稍事安排便退了出去。任雪阳单独留下了文烨在身旁伺候,身边再无他人。他倒是细心,见暑气正盛便沏了壶新采的绿杨春奉在案上,之后便垂首一旁,等着任雪阳开口。
“明日你便启程回武都向霓裳复命去吧。”任雪阳吹着杯中茶沫低语道。
“这……阁下究竟是何人,可否告知,否则在下回了武都,即便长公主不怪罪我失责,但这若问起是何人替了舞阳郡主,在下总不好一无所知吧?”文烨此时已没有故作女儿姿态,而是拱手向任雪阳一揖问道。
“谟子的身份向来都不会轻易告予人知,不过想来霓裳长公主对当时谟子答应她之事还是心有怀疑。女人嘛,复起仇来总是要疯狂些。不过是犯上作乱,夺取秦帝的江山,倒也不是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这封信,还请你交给长公主。她要的答案都在里面。”任雪阳瞟着文烨淡淡笑着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密封的信笺交给文烨。
复仇作乱,夺取江山?这几个字突然听在文烨耳中,着实让他惊异。再度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语气云淡风轻的任雪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霓裳长公主心中的谋反之意,却又轻轻巧巧地说与他听,难不成这时雨堂还真有惊世之谋,变天之力?
按着心中惊疑,文烨虽是第一次听闻霓裳的这份心思,但他脸上神情却像是早已知晓一般从容自若。毕竟,自己若不是霓裳推心置腹的客卿,在任雪阳这里便少了几分倚仗。
“阁下,在下身上的毒……”虽然凭着自己的本事这解毒之法在心中已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如若一句不问反倒不知会否让她对自己的身份起疑。
任雪阳扫了眼文烨恬笑着的脸,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从袖里取出一樽拇指大小的瓷瓶抛了过去。
“文烨谢过阁下赐药之恩。”文烨接了瓶子,脸色大喜地向任雪阳一揖到地。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你就即刻启程回武都吧。那苻睿的眼神利得狠,你早些离开也好少些麻烦。”任雪阳汲了口茶,没有再抬头看他。文烨一脸蹭了块大冰块,脸上讪讪地挤出些笑颜,便自行退了下去。
“你倒是对这般尤物不怎么待见啊?冷冰冰地,一脸嫌弃的神色。”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七夜,俏生生地歪在榻上用手指绕着任雪阳垂落席榻的黑发。
“他那一族,多得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败类。我不杀他,已经是对他宽厚了,毕竟,说不定迟点还有能用到此人的时候。”早已习惯她这般神出鬼没的任雪阳神色轻松地应道。
“那一族?你难道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任雪阳侧首盯着七夜怔怔地表情高深莫测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这么说那家伙还会回来?”看着任雪阳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七夜想到这主子口风紧得很,越在意只会越被她耍的团团转,故而干脆把眼一白,整个人平躺在榻上呼呼睡了起来。
任雪阳摇着头笑笑,从榻边取过一本古籍就着清茶翻着,看着看着,不觉日影已见西斜。她放下手中的书卷默然抬首,目光似乎凝在远方的某处。
“七夜,从现在开始到明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现。”
“即使你有危险。”闭着眼不知是醒是睡的七夜,声音清冽似水。
“即使我有危险也不可。”任雪阳话音不大,但却十分坚定。
“若有人要取你性命呢?”
“是啊,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不过,你,绝对不可以出现哦。”
“……”
“为何是今夜?”身后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能妥协。
“呵呵,因为今夜是最后的机会。过了明天,我就是南楚太子宫内的太子妃,可不大再会有什么暴毙或者遭劫的机会了。”
“……”之后身后不再有声音响起,只剩均匀浅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放心,我一定会活着。”任雪阳垂下双眼,淡淡地自语道。
榻上的七夜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重新执起手中的书卷读着的任雪阳没有回头,不知是何时,身后已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