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刀寨。

苍凉的山岭四处悬崖峭壁，西风冷飕飕得吹着，漫天的云仿佛凝滞了一般寂静悄然。

待留守在山道上的断刀寨弟兄带着第八城和天籁爬上山岭，来到断刀寨时，天色已然昏沉。

章断没想到两人果然把五千两银子带了回来，压寨夫人一事，只好作罢。接着章断亲自带两人去见尹顾晨。

此时尹顾晨已经转醒，他从断刀寨口中得知是一个名作第八城的少年人救了自己，他虽见过第八城的面，却不知他的名字，是以并不知第八城是何许人也。至于天籁的事情，章断自然也没有和尹顾晨提及。

尹顾晨养伤的房间，是断刀寨中难得干净的房间，断刀寨身为草寇，平日不拘小节，寨里也没什么人打理，弟兄们住的房间几乎和猪窝一样，又脏又乱。尹顾晨的伤虽然重，但还不至致命，只是伤口需一段时间愈合，如今时常疼痛。

尹顾晨面色苍白，静坐房中，直到第八城和天籁走进，才起身。尹顾晨望见第八城，只觉得有些熟悉，伤势未愈头还有些昏沉，并不记得究竟在哪里见过，进而望见了天籁，面庞却顿时僵住。

尹顾晨的神情还未平复，便听章断指着第八城道：“这位兄弟就是第八城，是他背你到断刀寨脚下的。”

“是你。”闻言尹顾晨回过神来，再向第八城望去，才猛然想起在尹宅地牢中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尹少侠，是叶秋容让我救你离开，现下你总算醒了，我也算对他有个交待。”第八城见尹顾晨无恙，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这样我就可以安心的离开了，我还要去秋画阁见叶女侠。”

尹顾晨闻言露出一副惊异而兴奋的目光，但随即转为平淡：“叶女侠，可是秋染？”

第八城忽的想起尹顾晨和叶秋染的关系，那日尹宅地牢中的对话，无论何人，也都能对他们二人曾经彼此爱恋的关系窥出一二，但不知为何，想到此处，第八城心中竟有一丝酸楚。不管当初是什么原因使二人分离，但叶秋染显然还未对尹顾晨忘情，只是他们二人都将那份爱埋藏的太深了。

而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又算得上什么呢？第八城苦笑，只是一瞬划过嘴角，随即点头：“不错。尹少侠是否要一同去见叶女侠？”

此话一出，第八城又忽然有一种不情愿的感觉。若是尹顾晨在场，自己就什么都不算了。尹顾晨与叶秋染决绝，却依然可以那样自然的喊着秋染，而自己在她面前，只有叫叶女侠的份，因为自己对她，永远只是仰望。

但这种感觉又是瞬间消散，第八城本来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若能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第八城也觉得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此刻第八城还没有发觉，他对叶秋染的那种仰慕，已经逐渐加深，甚至已经变作了爱慕。

尹顾晨目光中又露出一丝兴奋，但这回那兴奋散去得更快，随即他苦笑着摇头：“不必了，我和她缘分已尽。”

尹顾晨话音方落，便转身向天籁，目光直直地打量着她，平静中带着几分冷厉：“看来你离开家过得还悠然自在。”尹顾晨走到天籁身边，紧皱着眉，“见到大哥，也不知道打招呼了。离家出走就这样好玩？”

此话一出，第八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天籁竟是尹顾晨的妹子，怪不得连楚大公都要忌她三分。章断闻言已经识相地退出房间。人家的家务事，旁人还是少管为妙，章断虽是个粗人，这个道理却还是懂的。第八城也正要离开，却被天籁一把抓住：“有什么可走的，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天籁一面将第八城拉进屋，一面说道。

“大哥，我还称你为一声大哥，是因为我还在意彼此之间的亲情，但你和爹又几时将我当作亲人看待？”天籁的目光同样向尹顾晨望去，极力抑制语气中的激动，是以那声音听来还算平和，“十多年来，我都被你们软禁起来，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一日三餐能够听到下人管我叫声小姐。至于你和爹每日做的事情，我自然更是一无所知了，恐怕尹宅里面随意一个弟子都比我知道得多。你说，我能不离家出走么？”

尹顾晨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半晌，才道：“爹那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你不应该去问爹的事，也不能问。”

“但我却觉得，十几年来，我从未活得像一个人。就连一只狗，也有被遛出来散步的时候，我却几乎成天只能对着窗子仰望外面的世界，你知不知道，只有这半年来逃出家门，再江湖里闯荡一番，我才觉得自己开始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天籁的语气渐渐变得激动，但她随即抑制住了那不正常的情绪，她深知在这个大哥面前，若是有一丝冲动的表现，就会被看作不过还是个孩子。

尹凌云的确是为了保护她，他也曾教天籁武功，但天籁本不是学武的料，又十分贪玩，何况尹凌云根本没想把她练出一身旷世武功，他只想让她平静天真地活着，永远不涉及江湖恩怨。但有了这样一个父亲，若想不涉及江湖恩怨，就只有将天籁永远软禁在屋里。尽管有最好的锦缎丝绸，有最好的美食玉器，但却唯独丝毫没有自由。

尹顾晨何尝不知道天籁对自由的渴望，但是江湖当真适合她么？良久，尹顾晨还是摇了摇头，抓住天籁的手：“现在就随我回家。”

“不！”天籁下意识地挣脱，然后躲到第八城身后，尹顾晨有伤在身，被天籁这一甩，又触痛了伤口，开始不住咳嗽。天籁侧着头望了尹顾晨一眼，终是一咬牙，拉着第八城便向外奔，第八城有意帮天籁逃离那种囚犯一样的生活，于是也拔腿奔跑。

“我随你去秋画阁。”天籁边跑边说道。

第八城心想事隔一日一夜，秋画阁外定是早已楼寂人空，不会再有什么争斗了，又见天籁说的坚定，便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还可以让你认识一下叶女侠，她当真是英武不凡，智慧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这我可要见识一下。”天籁奔跑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中已夹杂着些许醋意。

第八城和天籁离开断刀寨，一路说笑着走向秋画阁，五日之约还余四日，秋画阁处于开阳城郊，离断刀寨不远，两个时辰即能赶到。

无论如何，此刻的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日秋画阁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日一夜前，秋画阁。

第八城刚刚将尹顾晨背走，尹凌云和叶浪游的争斗还未结束。

那日的夜来得出奇得早，本是黄昏的暮色，转眼便被月挤走了最后的一丝暮光，然后，乌云漫天。

乌云低压压地遮住了月光，那夜，昏暗无比。只有剑刃疾闪的寒光勉强映入视线，但那剑魄寒光又是何等的锋利，锋利得让人们宁愿承受无尽的黑暗。

叶秋容因为叶浪游伤了尹顾晨，正心中不快，冷冷地向叶浪游望了一眼。然后只见尹凌云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叶浪游心道不妙，立刻提剑进攻。

尹凌云挥剑格挡开来，两人交手了几个回合，正难解难分，尹凌云冷厉的声音忽然想起：“叶浪游，二十年前你做的好事，想必如今已经全然忘记了吧。”

“不错，二十年前我是对不起你，但近几个月来你来灭倦云门数分堂，杀了门内上百名弟子，再大的恩怨，我们也扯平了。如今事已至此，我们本就不必再分清谁对谁错。”叶浪游说着提剑攻其左肋空隙，两人虽在说话，招式却半点没有停下。

“因为从前的恩恩怨怨，我们从此只能是敌人。”尹凌云疾速回转剑锋，挡住了叶浪游这一剑。二十年前的往事，如今在二人口中，早已显不出激动和愤怒，只有一种凝聚到骨子里的怨，从激烈的情感慢慢变作生存的寄托与目的，一切，终还是无可挽回了。

叶浪游又起一剑，刺向尹凌云右肩，尹凌云本应回剑格挡，但他却挺剑疾速向叶浪游心口刺去，剑出的很快，但叶浪游完全有机会闪开。但是就在那一刻，尹凌云的左手竟硬生生地握住了叶浪游刺来的剑，鲜血滑下，虎口生疼，却将叶浪游逼上了绝路。

弃剑求生？但他怎能弃剑！若弃剑，纵得片刻之安，随即人头落地！

行走江湖，不亦是这个道理么？

电光火石间，叶秋容挺剑拦在了叶浪游面前，他的剑锋直挑尹凌云长剑——尽管对叶浪游的做法不满，但他毕竟是他的父亲，无论如何他都要救。

然而谁也没想到，尹凌云的剑锋就在这时疾转，刺向了叶秋容，叶秋容剑已出手，无法格挡，身子向旁边倾斜，正欲避开，却猛然发现尹凌云那一剑不过是个虚晃，眼下，尹凌云已然将剑摆在了离叶秋容脖颈寸许的地方，叶秋容这一倾，刚好让那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叶浪游的手刹那间松了，剑落地，而尹凌云一个反手，将叶秋容彻底擒下。

“他与一切都无关……”叶浪游望向叶秋容，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无畏不屈，但身为父亲，他不能不在意。

“他怎会无关，若非他，我的儿子怎会下落不明，与死无异？”如今，尹凌云的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仿佛就是平淡地讲述一个事实，只是这背后承受的痛苦，又岂是别人能够得知。

“他那时不过是个婴孩，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为了倦云门……”叶浪游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眶中隐隐含泪。叶秋容本不知叶浪游与尹凌云二十年前的恩怨，如今从二人的言语间听出些端倪，虽不知究竟何事，却也明白了那时的确是叶浪游对不起尹凌云。但即便如此，叶浪游也一样是他的父亲。慈爱的父亲。

叶秋容在挣扎，尹凌云大概是厌烦了，用剑柄将他击晕。叶秋容登时昏倒过去。

“师父！”“师兄！”

就在这时，竺云寂和丘江赶来了。

他们没有想到，那日的夜来得如此之早，不过半个多时辰，天已经黑得透彻；他们更没有想到，不过半个多时辰，竟会发生这许多事——叶秋容被擒，叶浪游凄惨地跪在地上，仿佛一只乞求食物的野狗，潦倒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