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丑时本该是人一天中最疲劳的时刻，然而今天谁也睡不着。

城上灯火绵延二十里，城下无数双绿莹莹的狼眼汇成一片妖异的星河。旌旗飘扬，城头空无一人，城下千匹黑狼耽耽虎视。

三五个矮矮的肉团从沙丘上滚下来，交头接耳呱啦几句。忽然一叠声尖锐的呼哨传来，几人急忙五体投地跪拜。

是一头雄奇壮伟的苍狼，上面伏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影。女子是中山的王族，美却神情倨傲。她直接掠过底下的这几人，一直来到了黑狼狼群前面，原地绕了两圈，忽然口吐秦语：“獐将军，现在怎么办？”

几声冷笑过后，一个青黑的影子从长城根下钻出。“果不出我所料，蒙恬新胜一把就得意忘形，现在城防空虚，真是天赐良机。”

“哦？”中山小公主显然是不相信。

“就是现在。只需要冲垮长城，跟西边的义渠王里应外合，就能赶走这可厌的征夫，夺回这片草原！嘿嘿嘿……”“獐将军”身形佝偻，整个脸都裹在衣帽里，说不出的可怖。

中山小公主没有受他蛊惑，想了想，立掌下令群狼后退。

“獐将军”眼睛一阴，默默数她座下苍狼后退的步数，笑意越来越深。对，好孩子，里面还有好东西等着你。

不想，中山公主退下五十七步，忽然扬开她的斗篷，催动苍狼回头。群狼也默默跟上。“獐将军”大惊，连忙追上，拉住她的外衣指着那城头：“公主万万不可！现在蒙恬不过是故布疑阵，我们一破城防，就复国有望啊公主！”

中山公主偏头望他，毫无起伏回：“‘獐将军’要破城？”

那人点头，“这是盗獐一生的志向！”他捏捏拳头：“我受够了漂泊他乡。”

“那么，”公主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划断衣角，“将军自己想办法吧。”

中山公主虽然稚嫩，但脸上殊无笑意，自有一派威严。盗獐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挥动双手大喊：“回来！你快回来！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公主闻声，嘴角动了动，终于还是一刻不停地离开了。

“妖招，你敢，你敢，你竟敢！”盗獐拔腿又追上她，气急了的他不假思索地抽出鞘中的旋月弯刀，一道幽蓝的刀光闪电般绕住妖招的脖子。

刀上有齿，打着旋儿飘来，始终不离妖招脖子一尺远。妖招并不见动作，她□□的苍狼一声怒吼，张爪颠了一下，旋月刀被死死扣在地上，狼的手下也有血气渗出。盗獐仰天大笑，妖招平静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诡异的……

“公主，黑狼见血发狂，更何况是狼王的血。”他目光扫过眸色转浓的狼群，得意道，“您现在，要么带领我们打过去，要么，留下苍狼的命吧！”

妖招不吭声，却越笑越诡异，看的盗獐有一点心悸。

“将军身为异族人，对我中山如此忠心，怎好辜负你。”妖招还没有说完，她一把揪紧苍狼的毛，脚一踢它的肚子，苍狼发出颤颤的低吼。

盗獐猛地面露惊恐！

“本公主就行一次险吧。”妖招扬起齐人的广袖，策令苍狼一短一长地咆哮。一边咆哮，一边走近。

“隳！”

狼群如洪水涌来，顿时地动山摇，盗獐早已被发狂的黑狼踏成肉泥。妖招乘在狼身上，目光投注到秦军旌旗上，狂热中带着一丝迷茫。会成功吗，自己这次？

实际上她也来不及多想，苍狼当先撞上秦长城，她受冲力跟着反弹到半空。仅仅是足尖一点，她广袖飘洒，徐徐升落，形如凌波微舞，依然在空中指挥黑狼冲杀的阵列。

秦长城夯筑得沉稳异常，狼群数度重击，墙体也只是晃了晃，离倒下还远着呢。

“静！”妖招贴耳去听，只觉得西方人声如沸。听这铁蹄的力道，似乎是秦兵不假，但为什么没有朝这边来？

蒙恬肯定在玩什么花招，但长城她是必须要推倒的。妖招急速发出指令，狼群攻势更猛。寅时时，长城终于受不住连绵的撞击，绷出无数条裂痕，“刮”的一声倒下一大片。黑狼后一片雀跃。

中山国的亡命徒还来不及高兴，他们身后骤然马蹄声大作，此时黑狼疲敝之极，天光乍现，斗志全无。妖招用中山语高喝两声，中山族人自后面驱赶狼群，狼群才走入灰尘仆仆的长城南侧。

“嗥——”狼群这时骤然沸腾了。烟尘消散，前面是三座不大不小的尸山。饿的体乏无力的黑狼再也不管人的驱赶，扑上去只顾噬咬尸体。

妖招座下的苍狼自制力强一些，它静等它的主人给它指示。

妖招抬头望西边长长的城甬，一道道黑色旌旗立了起来，初阳下说不出的壮丽。这塌掉的小小长城缺口，对国力雄厚的秦国来说，算什么呢？

“叱！”妖招一踢狼腹，带着本就不多的族人，急速朝东边逃去。西边的义渠人早已死在了王离等人的屠刀下。蒙恬带着征夫们等在前头，咧嘴笑，倏然下令，每杀死一位中山族人，赏一金，免一月劳役。

中山人素来狡猾而凶残，十个体弱的征夫都未必杀得死其中一个，这样做，值。更何况，公子要的是人心，又不是别的。

他们需要希望，那就给他们希望。

初阳赤红，王离带人封住西边的突围口，冷眼看着蒙恬单挑中山国的妖招公主。而平时羸弱可欺的征人，忽然爆发出强悍的战力，前呼后拥地弹压过来。扶苏静静立在瞭望台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妖招毕竟还年幼，仗着苍狼的威力，与蒙恬战了十回合仍不处下风。只可惜狼王一开始就负了伤，经过一个小时的急力撞击，猛地一个腿软，差点把妖招摔了出去。

蒙恬趁机一戟戳向它的前臂，苍狼一迭，更难爬起来了。妖招一剑挑开蒙恬的戟，急速抽出一把灰灰的东西按在狼的伤口上。她回身唳叫一声，所有的族人不管受伤的没伤的，都聚集到她身侧。

这是准备突围了。蒙恬心想。

果然，刚一集结完毕，这一行百余人就突然炸开，将外围近身肉搏的人打倒一圈。妖招一叱，一梃飞竿直直扎在了东北面的土地上。

中山族人，人人抽出一支青檀木棍，绕成环急速挡住可能的还击。妖招当先冲杀出去，百余人就如同盘蛇出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脱离了这一波伏击。

身后黄金火骑兵搭箭上弦，蒙恬却摆手制止了：哀兵必胜，穷寇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