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还未动,院外,那熟悉的辘辘车声,又响了起来。
由远及近,一声声,像是用铁轮碾着人的心口,沉、硬、冷。
那去而复返的辙印,像一道从天上画到地上的符,死死按进了这方小院。
院中父子,齐齐转头。
果然,那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已停在门外,马儿低头,不住地打着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柳秀莲与姜曦也从屋里奔了出来,眼角泪痕未干,脸上惊惶未定,像是被这车声一激,魂都要散了。
姜义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拿大锤擂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袖口整了整,迈步迎了出去。
车帘一掀,李云逸几乎是从里头滚下来的。
先前离去时,他虽焦急,人却是笔挺的。
此刻,整个人却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骨。
一身光鲜的绸袍,皱得像块咸菜干,若不是死死扶着车辕,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两个字:
“亲家……”
后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圈却先红了。
姜义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双眸子却沉得像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出声,只静静看着。
李云逸喘了几口粗气,好半晌,才把话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字句断续,带着漏风的声响:
“我……我才出陇西地界……就撞上护送的家仆……打马……回来报信……”
他抬起头,那双素来精明的眼里,此刻灰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雾的铜镜。
“他说……车队刚到长安……亮儿他……”
嗓子一哽,后面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
“……没了。”
那“没了”二字,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旱雷,炸在院中每个人耳边。
李云逸垂下眼,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眼下……尸身还停在长安……底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只得遣人回来问一句,看如何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灯火凝了,仿佛天地都为这一句话,屏住了呼吸。
“咯”的一声,柳秀莲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子一软,直直便往后倒去。
姜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口中唤着“娘”,声音已带了哭腔。
姜义却纹丝未动。
他既没回头去看倒下的婆娘,也没去瞧那正掩面痛哭的亲家。
他只是站在那儿,身子站得笔直,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远方那片比夜色更沉的黑暗。
死寂里,第一个动的,是姜明。
他没多说,只回头看了姜曦一眼,声如掷石:
“照看好爹娘,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话落人去,背影像一刀风,眨眼便没进了那片墨泼般的夜色里。
大儿子那道影子一消,姜义蓦地晃了一下,几欲栽倒。
他稳住身形,将怀中婆娘抱起,送回里屋,盖好被子。
这才出来,将李云逸请进堂中,又亲自去灶下捧出一盏凉透的茶,递过去。
李云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只反复问着:
“护羌校尉府遣人来问……是就地安葬,还是……还是扶灵还乡?”
可姜义只垂眸望着那盏茶,似没听见一般,连个嗯字都没应。
他去了偏房,两个小孙正窝在被窝里打闹,一见他来,咯咯直笑,以为又是爷爷来讲夜话。
他便真坐下了,一手一个揽过来,轻声絮语着当年给亮儿讲过的故事。
声音低低的,一句句,像屋檐水滴似的,打在夜里,不起波澜,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与哑。
直到那两个孩子睡熟,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他才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在床边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