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宁讲完了一段故事,车窗外依旧雨帘如瀑。沈康远早顾不得沾湿的真皮座椅,表情殷切的等着她继续述说。他觉得一切不应该这样草草终结,而晚宁的故事却已然画上了句点,她不再开口,疲倦又狼狈的坐在那。
“就这样了?”他到底忍不住心中的疑愤。
“能送我回家吗?”晚宁擦掉落在脸上的水珠,有气无力的说道。
“不是……你先等会儿……”沈康远抬手抓了抓头发,身旁女人的故事咋听之下不算稀奇,远不如离奇小说里的情节精彩,可这是现实,是他顺遂人生中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的。主人湿漉漉的坐在旁边,让他前所未有的生出了诸多感想,甚至想起了他不甚专心的大学时代,某位他早忘了姓名的专业课老师说过的一些话:“生活有时候会比虚构更精彩,但它也足够残酷。平凡、精彩或者残酷,这些对于新闻来说,是一种过程,但最终,我们需要的是真实……”
沈康远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新闻工作者,在这小城的小报社任职,小新闻看不上眼儿,大新闻也挨不上边儿,若不是碍着和老爹斗气儿他一早就撂挑子走人了。但怎么说都是科班出身,又好混歹混的在圈子里晃荡了几年,对新闻的敏感度还是不差的,所以才会一头扎在许家这案子上不放。本只是打算来票儿大的,满足一下虚荣心,能让他在同学聚会上来点专业谈资,顺带着给家人瞧瞧自个的能力也就够了,可显然,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上诉?”他的手在半空比比划划的,泄露了内心的躁郁难安。
而回应他的竟是一声极轻微的嗤笑,他侧目去看,尽管晚宁垂着头,双肩却似在轻抖,显示出主人压抑的情绪。他疑心自己说错了话,便又安慰起她来:“也好,哭出来能舒服点,不过以后……”
“哈……哈哈……哈哈哈……”
沈康远不说话了,晚宁在笑,笑得前仰后合、浑身颤抖,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笑和哭相比没多大差别。
“……哈哈……呵……呵……”晚宁笑够了,便用手捂着眼睛,像要搓掉一层皮似的抹了抹脸,伴着鼻腔浓重的抽气声,她把头转向窗外。车窗外的秋雨带着寒凉卷落了早衰的黄叶,车内的沉默亦啃噬着内心的萧瑟。
“好冷啊,好像降温了。”晚宁再次出声,整个人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缩了缩肩膀,抬头说道:“能送我回家了吗?”
尽管晚宁再三推说,却始终拗不过正义心泛滥的男记者的盛情,沈康远非要送她到家门口才肯罢休。
“你家里有板蓝根之类的药吗?没有的话我去买。”
晚宁有些头疼,身上轻飘飘的,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只点了点头。
“那你回去赶紧喝点儿……哎,这老房子不会漏雨吧?要真漏了社区管吗……你家这种防盗门最不安全,你应该……”
晚宁正低头在包里翻找钥匙,无暇顾及他的喋喋不休,也自然注意不到藏匿于黑暗中的不速之客,倒是沈康远眼神好,一把拽住晚宁,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谁在那儿?”
那黑影晃了晃,传来一声讥讽:“还真是双宿双栖啊!”随即走到光亮些的地方,两手插兜,斜眼瞅着他俩。
“呵,我当是谁呢,黑天半夜的堵人家门口……”沈康远越说声越小,眼眶传来的酸痛,让他回想起白天的事,最后干脆闭了嘴。
晚宁更不打算与他多做争执,她找到了钥匙,便直奔家门,可有人偏不肯罢休。
“你去哪儿了?大半天不见人影,不会就和这个三流记者寻开心去了吧?”慕晨挡住晚宁,不依不饶的问。
“你说谁是三流?”沈康远听不下去了。
慕晨根本没理他,挪动脚步挡住欲溜走的人,“别的乱七八糟人我就不说了,我妈进急救室,你不觉得应该负点责任吗?”
“是我不好,我会去看她的。”晚宁急着进屋,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打从看见他俩一起回来开始,慕晨这气儿就不顺,这会儿许晚宁畏畏缩缩的态度更让他恼火。眼见着她就要开锁,他干脆一把按住门框,居高临下的俯睨着她,嘴角扯着冷笑 : “也是,看管一个瘫痪老太太,不如和男人鬼混来得快活……”
晚宁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岿然不动的继续开门。钥匙明明就握在手中,但打开锁却成了一件难事,微颤的手总是让她错失方向,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你说话注意点啊?什么叫鬼混?”沈康远也过了来。
慕晨一个冷脸过去:“你没资格在这说话。”
沈康远咧嘴一笑,“那你就有资格?你算她什么人?同学?朋友?仇人还是……□□犯?”
晚宁的手一滑,钥匙掉落下去,回响声足够为一切言语划上休止符。晚宁立刻蹲下去捡,却没立刻站起来。
从晚宁身上移开视线,慕晨看向面前嬉皮笑脸的男人,他为什么笑?是在嘲讽谁?他怒不可遏的靠近他,却什么也做不出,什么也说不出。
倒是沈康远先开了口:“都是绳上的泥腿子蚂蚱,谁也没比谁干净多少!所以,哥们儿,别太为难她,也别为难自个儿。”
也许是晚宁的故事,再面对慕晨,沈康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腻烦感,这会儿话中带话的讥讽几句,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然而仅这些犹觉得不够,“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他两手一摊,补充道。
慕晨脸部线条紧绷,可依旧没什么动作,这又给了沈康远放肆的机会,他甚至拍了拍慕晨的肩膀,“你也不用这么看我,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记者,肯定会站在事实的角度上。不过,你们也不用这么一直绷着,人生苦短,需要温暖嘛……”
“你知道什么?”
膨胀的窃喜感让沈康远忘记了审时度势,“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尤其是你啊,咱都是男人嘛,你心里想的事,我能明白……”
“你明白个屁!”慕晨骤然出声打断,压制的怒意展露无遗,“你失去过吗?你知道失去一切的感觉吗?你不明白!像你这种一路坐着黄金马车走过来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慕晨越说越激动,甚至扯着他的衣领,与他靠得极近,“我做的混蛋事,我身上的混蛋账,找我一个人算就行,别扯上她!”他用力一甩,又把沈康远推了个趔趄。
“再一再二不再三,还真当我是软柿子啊!”沈康远理了理衣领,虽然还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但神色中却暗藏了几分阴郁,“握笔的是我,你就不怕我黑化你?”
“随你,我本来就……”
“你走吧。”晚宁不知何时起了来,黑暗中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已经得到想要的了,那就走吧,去证明给所有人看,你是个不错的记者,这样不就好了吗?”
被推推搡搡外加言语蹂躏了一番,居然又被下了逐客令,沈康远觉得自己悲惨到家了。但他还不能就这么离开。被无情虐过千万遍,还得待人如相恋,谁让他是个善良热心的记者呢?
所以沈康远依旧笑意灿灿,还轻松愉快的打了声响指,“那是当然,我一定会写点什么的!”然后把身子探向晚宁,像要述说不为人知的秘密,“说不定能帮上你哦!”
没人应和他,他也不在乎,直起身子,斜眼瞅了一眼慕晨,压低了声音说:“许老太太去世了,她淋了半天雨,你今天就别闹了。”
慕晨极迅速的扫了他一眼,甩了句:“我和她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然而他的全部注意力早已掠过他,落在黑暗中的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