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
做惯了学生的人对九月份的第一印象大多就是这个。上高三的人大约八月份就得返校,但潜意识里,自然九月一日才是有资格理直气壮开学的日子,其他的时间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上/位,令人咬牙切齿的压迫。
而常说金秋九月,但南方多种稻少种麦,难见小王子发色的麦浪,叶子也总不在秋天落下,大概只有热烈的太阳当得上一个金字了。
仍是热的厉害。云少了,天看起来好高,太阳一旦照耀就没有要歇的意思,上学路上的学生不一会儿就憋出一背的汗,书包带子也给洇湿。走快不得,热;走慢不得,晒。头皮闷了一层汗,头发盖着也发不出去,憋得人晕晕乎乎,有一种将要飞升的错觉。
开玩笑,北回归线打这儿过去,这里可是亚热带。
谢桥有幸上了高中,于是也走在那条上学路上。这样说,是因为镇上就只有一所高中。
西溪,是这个镇的名字。她曾问过爸爸,是否有一个叫东溪的镇。回答是没有。这是非常的奇怪的,尚且不问有没有北溪南溪——若非要问上一问也没有什么错处,但既然有西溪,怎么会没有东溪?若没有东溪,何必叫西溪?噢,还可能它叫西溪,是因为它就是在西方呢。辨不清方位,谢桥没有办法证实,心中却暗暗祈愿不是如此。好歹是一条流淌了几百年的河溪,竟没有人舍得赐名么?哪怕是因为它曾经的清澈,哪怕是因为它曾经的轻快叮铃。
进得校门,右转,三楼,高一四班。谢桥走进班里,免不了被一阵注视。诧异不至于,昨天报道时候同学们已经表露过。但总要看一看她,不知道看什么,也要看一看她。谢桥,是很值得一瞧的。
看,谢桥。
噢,谢桥,那个□□的女儿。
谁的女儿?
谢彬啊。
噢,谢彬。
光头,精瘦,胳膀上纹了一条刺目的青龙,颈上挂的是玉佛,腕上戴着硕大的金表。身上总穿着花衬衫,夏天裤衩配人字拖,冬天皮衣搭皮鞋。人们看见他,一个人时开一辆黑色的摩托穿行在镇上,速度快得让人心慌,不是一个人时,身边就是那些相似的人,饭馆子麻将馆喝得没日没夜。
噢,谢彬。
谢彬不是死了吗?
是啊,好像就在屋里头,不知怎的就死了。你说会不会是仇家报仇?
有可能。混□□的,不是惦记别人就是被人惦记。
本来教室里有些喧闹,新同学旧相识都在这样那样说着,套着热乎聊着近事。但谢桥一出现,原本的话题就好像失去了趣味——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值得一说了,可要说什么呢?静默蔓延开来,不是因为尴尬,也不是因为无言,只是此时,应该有一段静默,仿佛借以划分这什么。一双双眼睛仍在看着,谢桥也就站在教室门口一一看回去,哦,有熟面孔。
正常。一个镇能有多大?一阵风轻易地就从这头吹向了那头,吹得溪水波光粼粼,涟漪皱皱。有一种说法是这世界上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只要通过六个人相互联系,这两个人就能相识。在镇上可不用那么麻烦:
东头村里的哪个的二儿子娶了北门街里的谁的三姑娘,西四巷里一家的大儿媳妇儿是三姑娘的表姑,南路口的刘家婆婆想托表姑问问三姑娘二儿子的幺弟有没有想同她的侄孙女处对象的想法。
一会子的功夫,半天的事。这个镇子本就很小。
也有那种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路人的,不会去攀谈,但眼睛也要扫上几遍,让脑子记着,若哪一天大伙儿谈及这个人物了自己也能谈上两句,如谢彬,如谢彬的女儿。
从面前的这个人开始,眼神慢慢扫一圈回到这个人身上,他仍在打量着谢桥。谢桥抬着下巴点他一下,眼睛半睁着睨他:“看什么看。”走到教室最后排的座位坐下。
早操铃声响起时,之前离去的班主任才回到教室,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便服的男孩。黑衫黑裤,衬着肤色很白,也衬得身量更抽长。只是黑色吸热,肩胛一块的衣服都粘在背上。学生们在教室门口排队,谢桥站在一旁等着,等女生一路排好了才站到队伍最后去。而那个穿便服的男孩,被老师叫到男生最后一个站着。队伍行进,老师跟在后面走着,看见男生队伍比女生多两人,对最后的那个男孩说:“林理,你补过去。”
于是,林理站到了谢桥身后。
开学典礼。
激得起三分热血沸腾,更添七分百无聊赖。说说说,不外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谁不是?谁没有?新的起点到底是谁说的算呢?谁保证在这里的明天就比在那里的昨天好?来来去去的这些花样,到底可以鼓舞谁?水要流就是要流的,人要死就是会死的,别说没有办法了,根本连要改变的心思的不该有,人活着,要别多事。
日头晒得头昏,谢桥脑子里走马似地闪过她也解释不了的念头。前面的女生高出她许多,向左挪挪,谢桥站进她的影子里。
等到开学典礼结束,第一节课早已过了一小半,班主任干脆把下午的班会课调上来,匆匆介绍一下班级事宜。“我们班还来了一个同学,叫林理。下课后同学们相互认识一下。这样我们班就有42个人了。很好,以后分配工作也好分配。”
抱了新书回教室,林理径直向教室最后走去。教室里的空桌子很多,最后一排都空着,谢桥和林理,各自占了一组的末尾。就这样,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