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謐从屋中翻找一番,拿出一叠厚厚的麻纸捆好,青柳备了素食水果,香烛水酒放入篮子,跟在王謐身后出了门。
两人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到一处山坳,在一大片坟地边上又走了很远,便有个孤零零的坟包。
王謐从青柳手中接过篮子,將几件祭器摆好,依次放入水果素食,两边点燃香烛,又拿出酒樽,將水酒倒入,然后绕著坟包將酒水泼洒一圈,这才跪在坟前拜了三拜。
他看著不大的坟头,心情复杂,穿越来的时候,李氏正好去世,两人竟没能说上一句话,但无论如何,这具承自前身的躯体,都是无法彻底割捨和埋在地下之人的关係的。
王謐將麻纸取出,这是当初他收拾李氏遗物时,发现李氏所看的书籍,多有道家甚至佛家祈福典籍,这些年来,王謐抄写了不少,当下在坟前一张张点燃。
火焰在坟前熊熊燃了起来,麻纸在火焰中变为片片灰尘,被烟柱裹挟著翻卷著飞上天空,如同黑色的蝴蝶,闪动带著火星的翅膀起舞,然后向著四处流散。
离著坟地七八里的地方,两辆马车並排停著,其中一辆是顾骏的,另外一辆,则是李氏的。
顾骏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望向坟地升起的烟柱的火光,眯缝起眼睛,出声道:“为什么没有將夫人葬在李氏坟地?”
此刻的他,完全不像是方才和王謐说话时和顏悦色的样子,而是带著冷峻和上位者的气势,他对面的,却是佝僂著身子跪坐的李氏家主李康。
如今李康完全没有平日村中士族头领高高在上的姿態,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见顾骏发问,连忙小心翼翼解释道:“族中出嫁女子,按惯例无法迁回本家祖坟,在下也多次和主支族老商量过,奈何族规难违,只能权变就近下葬。”
“当初我特地派人向王小郎君解释,其也並没有提出异议。”
顾骏不置可否,李康见了,心中越发惴惴,他自然知道王氏的背景,自己家族拍马也无法和其相比,要是惹怒对方,谁知道李氏会如何?
其实按照李康的性情,早就想方设法和王謐拉近关係了,毕竟李氏一去世,李家和王氏的关係几乎就断了,只剩下一个王謐在其中连著。
但奈何李康一早就被警告不许过分接近王謐,加之吃不准王氏內部到底对王謐什么態度,所以也只能一直看著干著急。
如今王謐显然是重新得到了家族青睞,对於没有和其攀上关係,李康固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如今他担心的,是李氏不会因此得罪王氏,毕竟对方家主可是当朝尚书僕射,说句话都能將自己按到泥里。
而眼前的顾骏,也是李康不敢惹的人物,不仅因为其是王劭倚重的心腹,更因其来自吴郡顾氏。
顾氏乃吴郡四大家族之一,其之前家主顾眾也曾为尚书僕射,去世之后,王劭才接替了位置,同为本地士族,李氏和顾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顾骏缓缓出声:“前几年李氏还算老实,但最近一二年,却是有些不知进退。”
“你的儿子,却是差点惹出大祸。”
李康大惊,赶紧躬身求情,头几乎要磕到地上,“犬子无知,罪难可恕,但我就这么一个孩儿,还望上官网开一面!”
顾骏一摆手,“罢了,保密事机,你做得很好,连儿子都没告诉,此事就算过去了。”
李康这才擦著汗,重新坐了回去,就听顾骏淡淡道:“和我详细说说,赵氏的事情。”
王謐家中有访客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丁角村,有心人很快便从车马標誌上推测出了端倪,知道王謐八成近日就要动身了。
於是不断有人来门上拜访,却都被看门的老白告知郎君出门去了,士人们只得怀著遗憾离去。
赵氏族中,赵通正在书房里和女儿说著话,他手里拿著一张麻纸张,这是王謐手书,拜託在其离开的日子里面,拜託赵氏女郎做的事情。
纸上的字只有寥寥几行,而且对赵氏来说,皆是是颇为容易做到的,比如王謐佃农暂时归於赵氏庇护,两边换物往来,以同族相待,赵氏女郎给那些孤儿教字识文等等。
赵氏家主细细观摩的,却是王謐的字,他嘆道:“人说王氏多善书法,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
“这字体转折圆融,承接自然,这种写法........似乎竟是千锤百链一般,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赵氏女郎道:“也许王郎天赋异稟,能写出来不足为奇。”
赵通摇头道:“不,他写字的时候隨意得很,有些相同笔划显然锻链不足,能看出明显的区別。”
“我指的是他这种自体风格,自成一派,这不是重复练字所能形成,倒是经过了好几代人的积累形成的。”
“时人多喜飞白体,我曾见过王氏族中多人的字帖也是如此,但这些字饱满灵动,和飞白体截然不同,要说这是他自悟出的,那才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要是王謐在场,当会称讚赵通眼光之准,他自然不会和王羲之一脉去比,於是他思来想去,专注於后世的顏体去练。
顏真卿的书法,得到了张旭的意,上承王羲之的传统,又习初唐四家特点,兼收南北朝书法之长,融合数百年十几代人的积累努力,兼具端庄阳刚之美,意境高远磅礴,且其中多有晋朝书法的影子,也不显突兀,所以即使是赵通这种粗通书法的,也能看出其中不凡。
赵氏女郎沉默了一会,说道:“阿父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要是此时王氏提出让女儿做妾,阿父是否也会答应?”
赵通想了下,苦笑道:“只怕对面都未必会看得上咱们了。”
“而且给大族做妾,主母强势,可隨意打杀,那王郎祖父的正妻便是如此,常命僕人拿刀剑砍杀小妾,被时人所讥,身为大族妾室,哪有那么好做。”
“当下我们只要和王氏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係就好,牵扯太深,赵氏未必扛得起啊。”
赵氏女郎轻轻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一日很快过去,终於是到了动身的时候。
王謐正和老白將行李藤箱搬上马车,就见远处人头攒动,他手下的荫户携妻带子,皆是前来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