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心又错过早食的时辰，知味吩咐芒种第二日一早就将自己叫起。谁知方夫人还是差丫头将吃食送到了知味房中。知味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方甫同每日五更不到便要上朝，方知趣昨日因睡得晚了些，此时尚未梳洗，因此一起用饭的只余下了知味和方夫人两个，方夫人便吩咐省了这道麻烦。

知味用了早点，坐在窗前叫芒种给自己通头发。芒种似乎不像昨日那般怯怯了，一手托着知味的头发，用木梳一下下通着，一边道：“小姐的头发可真好。”

头发还没通完，就听见门外有人唤道：“姐姐起来了吗？”话音刚落，方知趣便打门外走了进，谷雨在后面跟着，手中抱着一只檀香木的盒子。

知味还未来得及起身，方知趣便轻轻巧巧坐在了一边，笑道：“原来姐姐正在梳头，我来的正巧。”说完，伸手将谷雨手中的盒子接了过来，对知味道：“娘亲给姐姐的首饰好是好，样子却都过时了，现在哪里还兴那般笨重的簪子。我给姐姐挑了一些，姐姐看看可看得上眼？”说着，将檀香木的盒子打开来放在了妆台之上。

知味低头看去，不禁有些眼花缭乱，盒子中金玉簪子，步摇点翠，一应俱全，有的镶红，有的嵌碧，大多用了镂空的雕法，显得精巧华丽，更难得的是戴在头上不会将人坠得难受。

知味忙道：“妹妹费心了，我哪里用的了这许多。”

知趣笑了一笑，道：“我不知姐姐喜好，因此只挑了这些，姐姐一会与我同去铺子里再添上几样才好。”

知味还未答话，身后的谷雨笑道：“二小姐，夫人叫了针线婆子一会来给大小姐裁衣服，今日怕是出不去了。”

方知趣有些扫兴，瘪着嘴坐了一会，又兀自开心起来，道：“无妨，那今日我便帮姐姐参谋新衣。”见芒种已将知味的头发梳好，便叽叽喳喳地帮知味挑起了头饰。

姐妹二人挑了半天，知味挑的首饰总被方知趣嫌弃太素，最后选了一支嵌着翡翠的金步摇，搭了翡翠的耳环。方知趣在旁边端详了一阵，拍手笑道：“姐姐可真好看。”

方知味看着镜中人，怔了一怔，回眸笑道：“又拿我打趣。”

二人说笑了一阵，针线婆子便上门了。

方知趣盯着针线婆子给知味量了尺寸，羡慕道：“姐姐的身段可真好。”知味心中明白知趣所指，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心急什么，再过两年，你只怕比我还要好。”方知趣羞得躲到了一边。

待到针线婆子与知味说花样时，知趣又跑了出来，一会嫌弃这个样子普通，一会嫌弃那个布料不好。最后又差谷雨去开了库房，搬了几匹新花样的布料出来，为知味挑了一匹青碧色祥云纹的，一匹藕荷色缠枝纹的才算罢休。又叮嘱婆子道：“腰身要收紧些，袖口镶一道花边，颜色不要太艳了。”针线婆子连连称是。

知味在一旁笑道：“给我裁两件衣服，可别把你累坏了。”

知趣噘嘴道：“姐姐若不让我出主意，才要把我闷坏了。”

送走了针线婆子，知味吩咐芒种沏了茶水，与知趣在桌前饮茶。

一壶茶没喝完，知趣又大呼烦闷。站起身来在知味屋中打转。走到案前，看见知味昨日放在案头的几册书，随手拿起一册翻了几页，又放下另拾了一册，看了一会，抬头道：“原来姐姐喜欢读诗词。”

知味微微一笑：“不过读来消遣罢了。”

知趣低头翻书，又道：“姐姐也是跟先生学的书吗？”

知味道：“不曾。只因我父亲是个久不及第的秀才，家中旁的没有，尽是这些经史子集。我母亲早逝，顽皮时父亲便用书来哄我，才看了这许多。”这一日相处下来，她对这个生性天真的妹子莫名亲近了许多，不知不觉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完才觉得在知趣面前提起生父有些不妥，小心看向知趣的眼色。

知趣浑然不觉一般，又翻了一页，道：“难怪姐姐学问这么好，我哥哥的学问也好，我却看不下去这些字，央求了父亲好久，他才答应请师傅教我学骑马。”

知味道：“天性如此，不必强求。若论起来，比起诗词我更爱丹青，奈何从未有机会拜师。”说到后半句，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知趣忽然想到什么，将书放下，指着案后所挂的临帖道：“说到哥哥，姐姐房中所挂的这幅字便是他写的，我见姐姐房中太素，便做主取来挂上了，姐姐看如何？”

知味听闻一愣，看向那幅字，点头道：“确是好字。”

二人一直说到午食时分，知趣本想差谷雨知会母亲将午食叫到屋中，知味觉得不妥，还是将她拽到了前厅。

方府的午饭甚是将就，今日一桌北方菜肴间却多了一道八珍竹笋。竹笋原本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然而并不是这个时节所有，保存不易，北方也并没有吃笋的习惯，知味心知是为自己特意添的新菜，看向方夫人时，目光中多了些感激之色。

方夫人了然地笑了笑，嘱咐二人饮食均衡，不可偏食。席间无话。方知趣用完午饭便有些瞌睡，便不再缠着知味，回房小憩去了。知味没有午睡的习惯，回到屋中有些百无聊赖，走到案前，吩咐芒种研了墨，取了一册书画打开，照着临摹上面的山水花鸟。

连画了几张，却都只得其形不得其意。知味有些懊恼，正欲再画。却听得谷雨的声音在门外道：“大小姐可起来了？二小姐吩咐我来请大小姐去逛园子。”

知味随谷雨来到园中时，知趣正在假山前无聊地踱步。

方府的花园极为简单，只有一座假山，一片枫林，一只小湖。方夫人和方知趣皆不爱花，于是园中花草便由花匠选了当季花木摆放。二人绕湖走了一周，又从园子走到厅前的竹林，方知趣道：“真不知家中这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母亲却非要我领着姐姐来逛。要是依了我，去林苑跑跑马才算痛快。”

知味笑道：“园林有园林的精致，林苑有林苑的广阔，各有千秋，并无高下。”

知趣想了一想，笑道：“我早就听说南方的风物与北方不同，家家都邻水，出门要撑船，姐姐快给我讲讲。”

二人便在竹林中的小亭里坐了下来，知味思忖了片刻，为她讲起了自己的童年。

记忆已甚是模糊了，只隐约记得母亲带着自己划船去采红菱。她懒懒地趴在船头，将手伸进水中，看着指尖划出水流的痕迹，凉凉的。河面曲曲折折，绵延数十里，层层叠叠都是碧绿的菱叶。日头烈了起来，她有些瞌睡，母亲便剥了一只棱角喂她，口中霎时充满清甜的汁水，她一下就笑了起来……

讲着讲着，知味似乎自己也回到了湖光山色、烟波浩淼的家乡，置身于“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的庭院之中。只觉得神清气爽，唇齿留香，“一年到头总是有雨的，并不像北方这样晴朗，能常常出去跑马登高，可待的久了，只觉得那雨声也别有韵味，打在芭蕉上，打在荷叶上，打在桂花树上，仿佛有韵律一般，让人寂静欢喜，岂不闻李义山有诗‘留得残荷听雨声’？”

知趣也听得痴了，喃喃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明年开春我定要父亲和哥哥带我去江南看看。”

知味正要附和，却想到明年春后，自己大约就要被囚在这紫禁城的四方天空下了。心下伤感，兴致荡然无存。

知趣见知味神色黯然，心知自己挑起了伤心事。又不知如何安慰，也便不再言语。二人在竹林中静静坐着，听风动竹叶，直到了晚饭时分。

今日晚饭时，知味终于见到了方家老爷方甫同。

方甫同年纪已不算轻，身上微微有些发福，一张脸却是棱角分明，此时已换上了家常服饰，看起来却仍是威严无比。方知趣似乎对父亲有些畏惧，一顿饭吃得乖巧无比，吃完便早早离了席。方甫同下朝回来似乎也有些疲惫，只是宽慰了知味几句，说“方家定不会亏待于她”。并未留她问话，便回了书房。

知味向方夫人告了退，回到房中又临摹了两张画，便早早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