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正修雅无奈，其实他是不满琼兰这样大意的态度的。

“无法能解。你...好像很累，若愿意陪我躺着休息一下，就很好了。”琼兰勉强摇头，又仿佛听到了对方没有问出口的后半句话，侧头回答时，带动了窝在肩颈的白发。以往整整齐齐的白发失了精神，正绵软的摊铺在枕上。

桓正修雅目光凝视，弯下腰凑近去看琼兰，两人鼻尖相对，隔得很近，想看个究竟，他却猜不出琼兰在想什么。他抬起手，伸向琼兰眼角位置，然后指尖没入对方鬓发，渐渐深入，直至指根。

莫名虔诚的目光。

这一眼，琼兰好像望到了对方心底。他也很想抬起胳膊抱抱这个人，拿不出力气来，心里却动容不止。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低哑：“修雅...或是天意...我骨子里也许和善良二字就没有缘分，恶人自有恶报。我不得善终，但我希望你有。”

桓正修雅知道琼兰不是伤春悲秋爱胡言乱语的人，善终二字一出，气氛冷到最低，快要冻结，一时叫他失了言语的能力。

“不管怎样，你要好...”

琼兰交待得很平静，偏偏语气里的情绪浓厚到让桓正修雅难过。

“病久了，或许就是会多想。再过两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桓正修雅吻了吻琼兰紧皱的眉心，像是水鸟轻点湖面，这个吻一掠而过，却打断了对方，没有让对方说下去。琼兰抿了抿唇，桓正修雅是个明白人，对方怎么会不懂。

他心里突然生了愧疚，堵住了喉咙，抑住了呼吸。

“...遇上你，我很庆幸，又真后悔，见了你，才知我活得这样糟糕。”

他的人生在低谷时，对方在高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又要对方伤心了。

桓正修雅坐在琼兰身边，俯视着高傲冷清的人，深邃的眉宇间透露着虚弱卧床的安详意味。

他想起对方曾有一身刺人的棱角，都消失了，他知道那些都是对方的缺点，用拇指轻轻摩挲对方额头，一下下安抚着，眼里还是闪过心疼与酸涩。

“睡吧。”桓正修雅神色又沉稳下来，语气很轻柔，似乎真得有催眠的力量。

等到醒来时，已经夜半，琼兰睁眼感到被窝里多了一人。夜里静谧，窗外有轮弯月。他们借住在一家医馆里，已经住了七八天，对方睡着了。

空气里该有药香的，琼兰想，可惜他彻底闻不到了。

等到了早上桓正修雅醒来时，才发现琼兰虽没有起身，已经清醒了，正撑着头看他。

他心里松了口气，琼兰看起来好多了，昨天他差点以为琼兰的生命熬不下去了。

他想，是不是有些情绪压在琼兰心里太久，所以说出来就好了。

愧疚这种情绪，竟然从他碧青长剑断了那刻起，一直跟随着琼兰到今天么。

继续在医馆休息两天，琼兰果然就全然好起来了。没有任何后遗症状，之前的病反而不像真的，可是，他知道琼兰说不定并没有好。

琼兰失了嗅觉这件事，还是两人在去花市买花时他悄悄发现的，桓正修雅掩盖了自己的神情，买了两盆蔫蔫的水仙。再后来，他注意到琼兰的味觉也弱了下去，然后听觉，接着视觉...

但桓正修雅逃避了，他不敢过多的问下去，只是在细微之处多关心对方。

琼兰的感官不断衰弱，甚至消失，到后来，明显到琼兰自己遮掩不住了，桓正修雅也不点破。桓正修雅不问，琼兰也不解释，心知肚明，成了默契。

这天，清早的太阳正好，斜斜的拨开晨间雾霭，白茫茫的光线从天上落进琼兰的眼底。他坐在院子里，等桓正修雅出来，两人打算一起去集市逛逛。

这个村临近着海，又修筑了码头，金瓯天朝的船总会经过这里，带来商机，所以还算富庶。

院子里有颗橘子树，还不是结橘子的时候，墨绿的叶子上散发出馥郁清香，最低的树枝上挂了个红木鸟笼，养了只虎皮鹦鹉。

修雅买的，应该是只黄绿色的。

琼兰缩了缩瞳孔，居然有些看不太清。

在屋内把窗户关好的桓正修雅正好走出来，很自然的牵起琼兰的手，带着人往集市方向走。

如今他和废人有什么区别，都是修雅在默默体贴着他。琼兰没有看路，仔细端详着桓正修雅，满心满足，觉得此生足够了，可他带累了对方。

“这里靠海，修雅这样惦记那条鱼，说不定能碰见。”琼兰的视线在对方耳廓上打了个转，移向了修长的脖颈。

集市在靠近码头的方向，路上行人渐渐不再是两三个了。快要靠近集市，琼兰却突然站定了，不再向前走。桓正修雅不明所以的转过头去，见到一种对方从未有过的笑容，感到不安。

仿佛寒冰开化，然后湮灭如烟散去。

对方眼角都是释然的味道。

“对不起啊，修雅，我可能去不了集市了。再见了...这次不用等我了...”真正的剖白还是说不出口，他怕叫人更伤心。

“哈，我居然只有一句对不起，这样薄凉的人，尽早忘了吧...”

说是这样说，眼底分明情深似海。

离别在即，愿你珍重。

琼兰的时限终于到了，桓正修雅扯紧了对方的手，不自觉得把琼兰的手捏得发白，心被猛地揪成一团，快要窒息了。

这人会离开自己，他也许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更想不到就是现在。

眼前的人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突然如星屑散去，像是一阵轻风，回归虚无，冥冥中金色微芒飘向了海上，卷入水气里。

手中一空，心也跟着被剜空，血淋淋的痛起来，桓正修雅想去追，却脱力跪倒在地。原来不知不觉，他竟已泪浸衣襟，泣不成声。手握成拳，重重捶入黄土，却仍是苍白无力。

舌底蔓延出铁锈腥气，桓正修雅勉强昂首，再看这世界，隔着泪，万物都扭曲，扭曲得肺腑发痛。阳光不是阳光，失了温度，行人也不是行人，是恶鬼。

君往无极。

坠入地狱的人，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