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出现了。
青松观一山大师是围棋高手,他调教出来的徒弟轻易便能下得一手好棋。但面对大旸国风云暗涌的朝政,竹生却无能为力。更可怕的是,在青松观生活了十五年之久的竹生,这个一心想要复国的人,似乎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十五年的修道生活,教会她的更多是不争的豁达,而不是睚眦必究的小心眼。更何况,从桃花坞带着护国玉玺回到弓月城时,大街小巷中无处不是《静夜思》的歌谣。
笙月别回来。
她听出了藏头诗中的话外音,一度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王城中的人花光心思叫她别回去,嗅到危险气息的竹生决定远走。越是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既然弓月城不能逗留,竹生只好跟随大旸国的商队前往都阳城。
一山大师教会她的围棋术不能用作营生,但在一尘大师的培养下,她已习得多部上古乐谱,凭借在音律上的修为,挣钱养活自己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恰逢何曲让来到花溪阁视察,发现埋首弹琴的竹生是个琴艺精湛的人,于是当场哼了几句小调,让她照着弹奏。没想到竹生让人准备好相应的乐器,将何曲让哼出的小调从头至尾演奏了一遍。
“姑娘,或许你不止会弹奏《凤求凰》这样的乐谱?”
“你想听什么?但说无妨。”对于音律,竹生向来充满自信,更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谦让的人。
“先来一曲《十面埋伏》,再来一首《渔樵问答》。如何?”天知道何曲让随意提到的两首曲谱都是失传已久的十大名曲,他断定信口雌黄的小姑娘从未听过这些乐曲,更不可能奏出。然而,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竹生潇洒说出“听曲”二字,琴声缈缈,娓娓道来。一时间,花溪阁似乎脱离了繁华的烟柳巷,置身于密林之中。曲风一转,似有数十名黑衣勇士手持利剑迎面攻来,将听曲者逼入绝境之中,何曲让深陷由乐曲营造的幻境之中,突然大叫“不要杀我”!
琴音回落,何曲让发现自己身在花溪阁,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耳边传来成浩然毫不客气的嘲笑,他倒没有恼羞成怒。竹生准备更换长箫继续演奏,何曲让提议让他抚琴,却被竹生拒绝了。
“琴箫合奏,我一人便已足够,又何需他人代劳!”
震撼二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何曲让的感受,花溪阁既得这一能人异士,哪需害怕生意惨淡,无人问津?经过几天几夜的思量,何曲让决定一改从前的经营风格,在烟柳巷这个竞争激烈,服务同质化的风月场中开辟出第一家卖艺不卖身的风雅楼阁。重新定位的花溪阁开业以后,受到都阳城文人雅士的追捧,逐渐成为烟柳巷七星捧月中的璀璨明星。但这颗明星的经营模式与众不同,又与传统的青楼经营之道相悖,其他楼看着它一枝独秀,却不敢铤而走险复制它的经营模式。
有一天,柳云天来到花溪阁,和成浩然在厢房里谈论正事。竹生在邺国曾见过他跟在姐姐后边一同进入盛意赌坊,于是抱着被认出的念头,扯开面纱贸然走进厢房,结果却被成浩然赶了出来。两人因此错过。
那天之后,竹生知道成浩然是柳云天的朋友,花溪阁对她来说便不再只是挣取生活费的地方了。她时常盼望柳云天能够再次出现在花溪阁,他是姐姐认识的人,她和他即使不认识,但他们之间却有着姐姐这一层联系。可柳云天此后再也没有来过花溪阁,听成夫人他已经启程前往翰兰国。
“柳云天?”魏清意想起春节之前在千叶城名扬镖局的会议,是她让柳云天跟随成浩然到都阳城来的,但那时候何曲让不是应该原路返回邺国吗?她心中充满疑问,“成干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琴沐不是要回邺国吗?何曲让觉得邺国有人坐镇,他就不回去了,所以临时决定跟我们一起来都阳城。”
这样的解释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魏清意还是觉得郁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手下的人竟然不听她指挥了。
商团成立之初,明承女王说过十九位干事可以自由活动,人身不受限制。但名扬镖局的会议结束后,她分明交待过与会众人务必按计划行事。如果何曲让当时提出异议,要求重修计划,她未必不会同意,可他却擅作主张自行调整日程,这让魏清意对他留了一个小小的心眼。
“成干事,何曲让是你接待的,等下你将他在都阳城的一切活动告知刀。”她转身对到说:“尽可能将何干事的行踪以时辰为单位进行复原,查出可疑人物的,必须彻查他们的身份。”
“主子,都是商团的干事,没必要对他进行调查吧?”成浩然反驳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先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何干事没可疑最好,一旦有可疑,连累的可是整个花千树。我不能冒这个险!”
“好,听主子的。”除了妥协,成浩然真的找不到任何话回应。不过,主子变得如此敏感,竟然开始怀疑内部人员,这真叫人心寒。
“姐姐……”一旁的竹生挤出一丝微笑,让人看了只觉苦涩。
“竹生,怎么了?”
“重遇你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呢?”竹生鼻子一酸,泪水哗啦啦落下。
从弓月城抵达都阳城,路上遭遇了无数的冷眼和屈辱,竹生都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但知道姐姐为了报仇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累,提防他人,她就很想哭。难怪每次想到自己身负复仇的重责便会感到全身无力。她根本不具备像姐姐一样的心思和计谋。
“听说大旸国军队已经撤离了弓月城,要不这仇我们就不报了。我们一起回弓月城,可好?”
“竹生,我回不去了。”魏清意不忍直视竹生的双眼。为了离开邺国,她倒没有付出太多。但从伪造死亡开始,一路下来她都将自己往死里逼,根本就没有想过留出退路。一个已死之人,又如何能够装作没事发生一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个极力告别从前之人,又怎么可能愿意再回到过去?
“既然你不回去,那又为什么要替邺国复仇?”
没有深刻的留恋,也没有必要感动谁,但魏清意一直知道自己为何坚持这样做。即使她选择了不再回去邺国,但那里仍然是生她育她的地方,那里有给她生命的母王,有看着她长大给予过温暖的拥抱的明王妃,有她尊敬的舅舅,还有听说她要嫁人后跪倒长街痛苦的子民。她无法心甘情愿接受明承女王传递的护国玉玺,不能实现这些人对自己的期望,但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可以尝试替母王清理一些敌人,替邺国铲除一些后患。
她要让世人知道,从此以后,邺国不是谁的附属物,更不是大旸国这样的国家能随便欺负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旸国给邺国带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战乱,邺国当然也要回敬它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
否则,无以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