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赣州须经陆路后转水路，经过了马车的颠簸，司马擎父女行至码头，踏上水路。江水滚滚东流，涛声拍岸，司马蓁蓁望着父亲伫立船头的孤独背影，心中泛起一股苦涩。她掀开船帘，正望见江南秋色浓郁，笼罩着曼丽的凄凉。她走出船舱，为父亲披上一件披风。司马擎回头望见女儿，不由得甚是感动。

司马蓁蓁道：“爹，女儿有话对您说。”

司马擎笑，扶着女儿走进船舱，“走，进去说。”

司马蓁蓁坐定，抬眼望着司马擎，道：“我，我知道自己以前很不懂事……在杭州的时候，对余姐姐十分冷淡，但她却不计较，还是细心地照顾我，我想，下次您见到她的时候，便代我向她致歉罢。”

司马擎料不到她竟会在此时提起余映荷，他印象中的女儿对因为一些江湖传言对余映荷很是反感，此刻他听到这话，突然感到一阵不知所措，无言片刻，方道：“我会的。不过你放心，余姑娘没有怪你。”

司马蓁蓁犹豫片刻，又道：“爹，这次您答应我和秦问的婚事，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明白，您一定是疼我，才会这样做。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事，您都顺着我，支持我，可是我，却从来没为您着想过……”她说着，不由得静静地垂下头去。

司马擎露出感动的微笑，忍不住道：“蓁蓁，你长大了。”

司马蓁蓁微微一笑，又道：“爹，您和余姐姐的事，我都知道。上回在杭州与她相处了一段日子，她真是个好人。正如爹爹所言，蓁蓁已经长大了，不想爹爹您因为我，而辜负了余姐姐。”

司马擎望着司马蓁蓁，心中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以来，他为了亡妻，为了女儿，一直在辜负另外一个女子，他从不敢给她承诺。她已经因他误了十年的青春，他却不能给予她一丝一毫的补偿。司马蓁蓁的话令他黯然，同时又令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解开了多年的心结，一瞬间，他轻松无比。他握住女儿的手，道：“谢谢你，蓁蓁。”

却说秦问送走司马蓁蓁后，时常回忆起她最后的那抹笑容，每每想起，便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语的甜蜜。而在飞逝的时光中，秦时却迟迟未归。他常常出门等待，却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秦月亦是常常回家询问大哥的消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秦邺山在沉默中等待，秦问每次望见父亲站在门口的身影，都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哀伤，仿佛父亲刹那间苍老了许多。他这才想起，原来与大哥的书信亦断了许久了。

秋鸿哀鸣，划破寂静的长空，奏响沉重的号角。范先一身缟素，驱赶着拖着黑色灵柩的老马缓缓移动，这个清晨，他们终于回到了秦府。秦邺山在秦月的搀扶下走出房门，偌大的宅院遍布着死寂的苍凉。范先踉跄着踏入府门，扑通一声跪倒在秦邺山面前，眼眶通红，哽咽道：“属下失职，少将军他……”他说不出口最后的两个字，当然，他也不需要再去解释什么，这一切已经赤裸裸地展露于秦邺山眼前，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力之感，他老了，面对生死再也无能为力，他留不住什么，也换不回什么。他凄然地望着门外破旧的马车上黑色的灵柩，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以这种方式回到他的身边，当初的豪言壮语犹然响彻耳畔，他决不曾料到是如此结局。

秦月的整个身心都在颤抖，她的目光与父亲停留在一处，那黑色的灵柩，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里面躺着的，是她最敬爱的兄长，而这决非她所期待的结局。她盼望着，等待着，无尽的盼望与等待换来的却是这样死气沉沉的现实，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茫然，她的心已成空白的碎片。

秦问是最后一个走进正院中的，他的步伐在这冰冷的现实中愈发的沉重而缓慢，终于在父亲的身后停滞。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些什么，在悲痛席卷全身的刹那，他眼前一黑，被人打倒在地。

范先一身的缟素仿佛在宣告着死亡的寂寞，他原本噙着泪水的眼睛在此刻变得充满仇恨，秦问感到了他决绝的杀意，寒气逼人，直入心底，他无路可退。这杀气，是冲着他的，是冲着秦问的！“范将军！”他的呼喊在仇恨与杀气中显得那样渺小与无力，他像是一个无法申辩的罪人，在无声的为什么中走向死亡。汩汩鲜血从额头流至颈间，他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开始反抗，拳脚相抵，他无法战胜久经沙场并且杀意正浓的的范先，他在疼痛中渐渐麻木。

鲜血刺目的红色却惊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秦月，她望着正在疯狂缠斗中的两人，喊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这话却并未能制止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秦月看着几近疯狂的范先，心知言语已不能使他恢复理智，他的双眼已被仇恨蒙蔽，而她秦月唯有加入战圈，制止这场打斗。范先却对这个突然介入的劝架之人毫无察觉，他的双目依然紧紧盯着秦问，攻击愈发猛烈。秦问感到一种由心底生发的惧意，那是一种于他而言的前所未有的，真正的恐惧。他从来不曾预料到，有一日他竟会被人如此仇恨，他究竟犯下了何种弥天大罪竟要背上如此惩处？他是迷茫的，一个没有坚定方向的人是决不能战胜一个方向明确，不惜一切只为置他于死地的人的。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这场打斗终于停止。秦邺山盯着被秦月强行分开的二人，喝道：“闹够了没有？”

秦问倒在地上，胸前闷极，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落满黄叶的地面。他的目光凄然不已，满腹的不解与委屈压抑在心头，这份无言的沉重令他难以起身。他回头望向在晨光中站立的范先，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范先发出凄凉的笑声，他道：“你还问我为什么？真没想到，你连你的亲兄长都可以杀，还有脸回来问我为什么？”

“你连你的亲兄长都可以杀！你连你的亲兄长都可以杀！你连你的亲兄长都可以杀……”这句话，成为了秦问一生的噩梦。从此，他从云端跌到谷底，从天堂跌进地狱，万劫不复。

秦月不可置信的摇头，她笑中含泪，“你胡说什么？”

秦邺山望着范先，他不相信——即使范先是他最优秀的属下，是秦时最信任的部将，他从不说谎，他的仇恨那样明显，他的杀意那样决绝！

这时候，同样是一袭白衣的婉贞在仆人的搀扶中走来，在范先身后止步，她的目光投向了秦问。秦问的心已不堪重负，濒临崩塌。

范先单膝跪地，对秦邺山道：“将军明察，秦问杀害少将军乃属下亲眼所见。此事少夫人可以作证，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决不敢有所欺瞒。”

秦邺山与秦月望向婉贞，此刻的她如若能说一个“不”字，将会是给他二人最大的安慰。然而她没有，她的目光在秦问的身上长久的停留，空洞而死寂，她仿佛看到的不是秦问，而是无尽的黑暗，或者，是一个魔鬼！秦问不禁打了个寒颤。

婉贞的沉默似乎更加应征了范先的指控，他转头望向秦问腰上的佩刀，道：“我亲眼看见杀手所用凶器，正是他身上的这把佩刀！”

“不是我！”秦问道，他言语的坚定却无法改变眼前的僵局，或许他即将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僵局变成死局，那么他秦问便将成为杀害亲兄的罪魁祸首！但他没有做过，他问心无愧，他为何要去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他不甘心。

“你虽蒙面行事，却忘记换掉秦家特有的佩刀。”他指着秦问腰间的黑刀，道，“这把刀，是老将军送给你的，有与少将军的刀同样的图腾，我太熟悉了！”

“不是我！”秦问再次重复，他哀伤而愤怒，“我没有做过！”

秦月望见秦问悲痛的样子，急道：“不可能！以三弟的武功怎么可能伤害得了大哥？”

“少将军力战倭贼，本已身受重伤，回京途中又遇上贼人挟持了少夫人，为解救少夫人更是九死一生……他趁人之危不说，而且……”范先望向秦问，不由发出一声冷哼，忽而拔出佩剑，飞身刺向秦问。秦问闪避不及，肩上一片殷红。他挺身跃起，刀已出鞘，范先一阵冷笑，剑气更凌。

秦问这一刻只想活，他要活着告诉大家，他是清白的！他是那样敬爱他的大哥，为何要在这样他失去大哥的时刻给他加上如此沉重的罪名？他的冤屈无处可诉，他只有全力应对一心复仇的范先，为自己争取一个伸冤的机会。

范先本就武功高强，加之失去了一直视为亲兄弟的少将军，悲痛之外，恨意正浓，满腔怒火毫无保留的发泄在他亲眼目睹的仇人身上，对秦问的攻击更加迅猛。秦问退无可退，情急之下用出在山洞破阵之时所练成的刀法，瞬间威力倍增，反守为攻，渐占上风。他初练此刀法时一心只想破阵，回京救父，从未想过用他对敌。如今首次对人用此刀法，不由惊异于此刀法之精妙与威力。

秦问本就无心伤害范先，只求自保，虽占上风，但因急于结束打斗，便趁范先渐渐无力招架之际反手将他制住，道：“范将军，请你相信秦问！秦问决不曾做过任何伤害大哥的事。”

范先却忽而笑了，“你终于露出马脚了。”他转头望向秦月，道，“二小姐该相信了罢，秦问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少爷了。当时，他就是以这套武功杀死少将军的。”

“不！”秦问气道，“你不要含血喷人！”

秦月亦是一怔，她委实不知秦问的武功何时已到了如此地步。她转头望向秦邺山，却忽见秦邺山一个踉跄，忙飞身扶住父亲。

秦邺山在秦月的搀扶下渐渐站定，望着秦问的目光却逐渐冰冷，他的声音亦开始颤抖，“你，你如何懂此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