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接过左右递来的宝刀,沉甸甸的,黑色的,又溅着红色的血——七煞。它曾跟随天下第一刀端木弋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又曾代表着一方力量护佑着一个村落永保安宁。而今,村民们为了保护它奋不顾身,惨死于刀剑之下,而它终究要结束安宁的生活,重归血雨腥风之中。
秦问握着这把刀,感受着它带给他的那份奇异的重量。犹记得曾经它受村民供养,那般的高高在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而今却低如蝼蚁,染了风尘,供他在手心把玩。岁月如梭,一朝天上,一朝地下,人何尝不是如此?他今日看似站在胜利的一端,他日又必将一败涂地,正如他今日活着,他日必将死去,不管是痛苦的,抑或快乐的,都不能由他支配。他望着这一片血色的凄凉,无力叹息,无力哀悼,只剩得满心的空洞与麻木伴随着他走向无边的死寂与折磨。
秦问撕下一块衬布,将手中的宝刀擦拭干净,放入怀中,吩咐手下启程返回沙岛。他独自走在前头,边走边道:“什么七煞?什么三绝?双刀大侠,不过是江湖传闻罢了……这么一把普通的刀,犯得着那么多人为它拼命吗?你们啊,你们的命难道不比这东西值钱吗?”
身后一片默然,无人再应一句话。
回程如来时一样漫长而艰难,秦问仰头望着无尽的天空,感到飘扬的雪花迎面浸湿了眼睛,又是一个冬天,而他已不如从前那般惧怕寒冷,他的胸前仍贴身放着那一把冰冷的黑刀,传递给他无穷的寒意与落寞。然而,这一切,他都已经麻木到忘却。
雪花飘落,为沉睡的大地添上一件白色的新衣,河水成冰,阻塞了他的归程。
“川都秦府,看,是川都秦府……”
秦问闻声望去,果见不远处的青山绿水间,掩映着一座宅邸,牌匾上题着“川都秦府”四字,他跨过结了冰的小河,走近了去,忽而胸中一紧,方才忆起幼时曾听秦邺山提及秦家祖籍从属四川。多么久远的事了,重现脑海,秦问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沉重压在他的心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恭喜主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一名随从道。
秦问站定,一言不发。
随从单膝跪地道:“回禀主人,流云曾言,三绝如今在川都秦府之中,欲寻三绝,必破秦府。本以为那川都秦府隐于青山,难以寻觅,哪知今日即在眼前,此番正是天赐良机,主人切要好好把握啊!”
秦问听罢,忽而一阵大笑,笑罢,方叹道:“这个流云啊,真是死了也不放过我!”他微微摆手,道:“罢了,罢了,到了如此地步,也不差一个川都秦府了!”
那名随从站起身来,随他前去,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绿水青山之间,不是梦中的小桥流水,而是眼前的尸横遍野,大雪为青山披上了白衣,仿佛是在做着一场沉痛的哀悼。秦问望着这破落的宅院,心知自己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皑皑白雪之下,掩埋着秋日枯黄的落叶,尚未及飞远,便被冬雪掩埋,沉睡在永恒的大地上。
秦问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那个人,她单薄的身影跪在苍茫的雪中,白雪之上渗着未干的血迹,红白相映,恍若人生百年,一喜一悲,匆匆而过,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也终难抵得过奔腾的流水带走的无情岁月。
“姐姐,你相信我吗?大哥真的不是我杀的,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秦家的事!”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大嫂的房中出来,第二天,大嫂便死了。”
“姐姐,大哥,大嫂的死真的与我无关,请您相信我。”
姐姐,姐姐……秦问猛地向前奔去,却忽而止住脚步,他看见一把利剑架在了秦月的脖颈之上。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用余光环顾四周的衰草血色,已然明白了一切。他望着眼前手持利剑的人,暗暗念道:自作孽,不可活。
朱雀的剑再次逼近了秦月,锋利的剑刃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秦问心头骤然一痛,双腿却深陷雪中,难以动弹。他咬着干裂的嘴唇,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旁人?”
朱雀不由笑道:“旁人?她是旁人吗?恩怨?又岂是你我之间?杀兄之仇,不可不报,今日,我定要叫你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他的笑声愈发凄凉,令人不寒而栗。
“问儿。”秦月轻柔的声音传来,仿佛随时都能被淹没于风雪之中,“姐姐错了,你是个好孩子,姐姐不该不相信你。”她抬起眼帘,浸着泪水的目光望向秦问,“问儿啊,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
秦问看着她的眼睛,眼眶霎时湿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秦月苍白的脸色却忽而现出一抹红润,她含泪笑道:“你放心罢,父亲晚年过得很好,走得也很安详,我也算替你和大哥尽了做儿女的本分。”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可他老人家,到底还是想着你们呐!”
秦问心中一阵抽痛,哽咽着唤道:“姐姐……”
“问儿啊,你可别怨父亲,他老人家,到死都念着你呢!他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的呀!”秦月道,“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最后把你推上了绝路,姐姐糊涂啊……”她说着,朱雀手中的剑已渐渐侵入她的皮肤之中,她雪白的脖颈上渗满了红色的鲜血,她的眼神渐渐绝望,“问儿,既然是姐姐将你推入深渊,那么,便让姐姐用命来换你回头吧……”
秦问只感到心中骤乱,猛然向前奔去,刚迈出一步,只见秦月脸上露出凄美的微笑,挺身迎上锋利的剑身,一个转身,鲜血四溅,
她已自刎于冰雪之间,倒在他的面前。
“姐姐,姐姐……”秦问湿润的眼眶再也抑制不住,肆无忌惮地落下炽热的泪水,他如同一个走失的稚子,无助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他凝视着秦月苍白的与冰雪融为一色的侧脸,轻轻地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眼角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臂上,滚烫得令他心痛,他再次感到了久违的悲痛欲绝。
秦问冷眼望向朱雀手中滴着血的剑,道:“我既杀得了流云,难道杀不了你吗?”
朱雀笑道:“你杀了我大哥,有我为他报仇;你杀了我,又有三弟为我报仇……杀人是没有止境的……”他的语气里带着怜悯,“今日我死了,得到的是永久的安宁;而你活着,得到的却是永久的不安。杀戮,将伴你终生,你永远无法摆脱。”
“纵使如此,你也是非死不可。”秦问站起身来,语气冰冷而沉重,“我面前只有一条路,我没得选择。”
“不妨直言,而今七煞在于你手,三绝却在我手。”朱雀道,“今日我死,三绝归你,万千荣光,由你独享;今日你死,七煞归我,有此双刀,光复无忧,指日可待。”
“好。”秦问道,“你我之间,是该有这样一场较量了。”他侧身指向府门,道:“烦请足下移身府外,秦问不想再惊扰这府中亡魂。”
朱雀提剑出府,秦问尾随而出。雪下的大了。
秦月葬于冰雪之中,秦问没再回头看一眼,他跪在川都秦府的门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一把火将这宅院烧了个干净。还是应了朱雀那句话:杀戮,将伴他终生,他永远无法摆脱。他将七煞和三绝一同放入怀中,感受着朱雀遗留的温度,他还是不幸地活了下来,接受他的三弟,冷星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