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旭盯着他，鄙夷的笑着：“你吼啊怎么不吼了？在我妈面前就会装啊。装什么呢？”

没想到他盯过来，眼神更像是嘲笑：“大少爷，你懂得赌鬼家小孩的生存之道么？”

丽旭愣了。晟敏垂下眼，叹了口气，再看过来时眼神柔和许多，声音也平静了，说：“走，吃饭吧。”自己先出了门，站在门口回头望丽旭：“走吧。吃了饭还想吵的话，我陪你就是了。”

丽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慌。为什么，为什么就像是我错了？可那个外人，那个来抢我爸妈的人，不是你么？

如果我们明白彼此，也许相见不会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方式。可是，不这样莽撞的冲突一次，我们怎么会知道，彼此的心上同一个位置，扎着同一根刺？

我啊，现在觉得，那样的你，也很可爱。

李晟敏家，是家族里不愿提起的一家。李晟敏的父母，是家门不幸。虽然李晟敏比任何一家的孩子都努力都优秀都可爱，但他依然是那个赌鬼家庭的一员。他爸妈从他小时候就一直赌，赌到万贯家财全部输光，还被高利贷追债砍死，是当年全市最大的恶性刑事案件。父母就这样成了公安局教育广大民众的反面教材，李晟敏作为受害者遗孤多次出现在电视上。但他从来不哭，惹得电视台的记者都有点不高兴，这样哪有煽动性的教育意义啊？李晟敏冷冷的眼神扫过来，记者忽然觉得背后一寒。

高利贷被端掉，杀人者被绳之以法，各家亲戚终于不必再担心会被追债。一个人住在没有任何家具的房子里的李晟敏终于被人想起来，然后，东家放两天西家放两天，直到金丽旭的爸妈成为他的监护人。大家都觉得这样的解决方式很合理，李晟敏有了一个家，金丽旭爸妈又有了一个儿子，正好补上生病的那个。所以，没人问金丽旭的意见，也没人问过李晟敏愿不愿意。不过，就算问，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李晟敏和金丽旭都是很乖很懂事的小孩。

我们很乖很懂事，所以没人知道我们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也没人想知道。

所以，我们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蒙着被子偷偷的哭。

从小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随便掉眼泪，因为我是一个男人。就算上帝对我再不公平，他至少给了我一个人的身份，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头脑，再怎样也比街边的小猫小狗幸福多了。

所以，不必用同情的目光看我，没看见我在笑么？

我的笑，不是装出来的。所以，跟我一起笑就好。

在家里，除非必要，金丽旭和李晟敏很少讲话。爸爸妈妈也觉得有点奇怪，问过晟敏怎么回事，他只甜甜一笑，说是可能还不熟，慢慢来就好。又问丽旭，小孩子把头一偏，说那个家伙奇怪得很，我跟他相处不来。于是爸妈无奈，说了丽旭几句，又怕说重了惹他犯病，只好更多的安慰晟敏。晟敏也不多说话，只是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微笑，晃着大门牙，活像一只兔子。

丽旭每次看到他这样笑，都会在心里骂骂咧咧：切，还真是会装，就知道讨大人喜欢。然后晟敏就会微笑着看过来，弯起的嘴角别有深意。丽旭有点心虚，只是撇撇嘴，埋头不看他。

现在每次想起来还是会笑，我们啊，那时候真的太小了。

李晟敏高金丽旭两个年级。住到一起之后，开始在一个学校念书。但是他们总是各走各路，却会在同一时间到家，让妈妈以为他们是一起回来的。但有一段时间，晟敏总是会很晚到家，说是老师留全班补习。爸爸妈妈想着可能到了毕业班也该如此，丽旭却知道，他们学校是没有任何补习班的。于是他一脸怀疑的看着晟敏，晟敏只是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的，然后埋头吃饭。丽旭有点没趣，心想关我什么事，筷子一伸抢过晟敏目标中的番茄炒蛋。

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在学校门口看见晟敏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想的，还是跟了过去。晟敏上了一辆公交车，不是往市区的方向。丽旭被红灯拦在街的另一边急得要死，眼看着公交车开走只剩下车尾醒目的19路。总算过了街，又发现就算等到下一辆19路，也不知道晟敏在哪一站下的车，根本找不到人。摸摸口袋，还好有带零花钱，拦下一辆出租车就飞速的跟上去。

一路跟，一路停，在每个公交车站丽旭都要探头出去望。一个人一个人的看，嗯，他没在这一站下。司机叔叔有点无奈，有人这么打车的么？但对着小朋友又不好发作，只好敲打着方向盘。丽旭知道自己太麻烦，只好结结巴巴的解释说自己在找人。

终于到了目的地——19路的终点站，丽旭慌慌忙忙地搜光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才凑够了车钱，下车一望，心里一沉，原来他是到这里来了。南山，山脚有一座墓园，晟敏父母在这里。

远远的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进去了墓园的大铁门。渐黄昏，偏僻的山上不知名的鸟儿咿咿呜呜的叫着，夕阳染着绿树都成了深深浅浅的黄，微风吹过，丽旭打了一个寒颤。悄悄的走进墓园，凭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姨父姨母合葬墓的位置，那人，果然在那里。

他在墓旁的地上坐着，自己说着话，偶尔转过头来看看墓碑，脸上是温暖的微笑。夕阳的光线斜斜的打过去，丽旭就在一片橙黄里，看他兴高采烈的说着，看他眯着眼睛笑着。身后是一颗高高的洋槐，正开着白色的细小的花，一串串的挂着，风一吹，纷纷扬扬的洒下来。白色的花儿，向他的方向飘过去，丽旭忽然模糊了视线，捂住了嘴。

为什么你，是这样笑着？在他们面前，还能笑着？

忽然，丽旭脑子里冒出一个自己从来不愿意想的画面——如果躺在那墓里的，是自己。如果是我，你会这样笑着么？爸爸妈妈，也会这样坐在我身旁，望着我，然后说着我再也听不到的话么？如果是我，你们会哭么？你们，会……怎样呢？

我不想死。可是如果有那样一天，我宁愿你们是笑着，在我身边，说你们最近发生的事，我听得到。只要，只要你们别忘了我，别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山上看洋槐的白花飘落，听不知名的鸟儿诉说我的孤独。千万别，千万别那样，我会伤心的。

蹲下身，捂着嘴，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顺着膝盖往下流。

哭完，擦干眼泪，抬头，晟敏已经不见了。看看表，糟糕，已经七点多了，急忙转身跑出墓园。希望公交车还有，啊，我没有钱了。丽旭这下子浑身无力，除了绝望没有任何想法。天啊，这样远的路，我要怎么回去？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丽旭垂头丧气的往前拖着步子，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停着的公交车旁，站着一个人。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逆着射进眼里，丽旭看不清，抬手遮住光线，然后愣住了。19路公交车旁，李晟敏，红了眼眶。

“晟敏哥，你怎么会……”站在他面前，丽旭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在那里哭，声音很像闹鬼你知不知道？”晟敏吸了吸鼻子，递过去一张纸，“擦擦，脸都是花的。”

“嗯。”丽旭接过来，胡乱抹了抹。晟敏看不下去，拿过来自己给他擦，用力的，擦得丽旭小脸都红了。“疼……”丽旭握住他的手腕，有些想哭地扁着嘴，却又忍不住笑了。“对不起。”晟敏的脸上，是一样的表情。

“小朋友上车了。马上开车咯。”司机叔叔招呼他俩。晟敏牵着丽旭的手，上了车，扔进钱箱两块硬币，找个座位并排坐着。

最后的公交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引擎的转动和每到一站的电脑报站声，四周静静的。晟敏直视着前方，丽旭偶尔看看窗外，然后看看他。南山，郊区的小房子，不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街道，丽旭渐渐觉得眼皮有些沉，头开始不受控制的左摇右晃。半梦半醒间，一只温暖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头靠上了一个肩膀，然后安心地，睡着。醒来时，已是自家楼下，晟敏摇了他很久才摇醒。不好意思的揉眼，却还是看到了那人嘴角牵起的微笑，似乎是无可奈何，还有包容，就像真正的哥哥。

那晚，爸爸妈妈知道原来小学四年级也要补习，感叹现在孩子学习负担真重，改天去跟教委反映。晟敏和丽旭偷偷的相视一笑，然后埋头扒饭。那晚，他们都睡得很好。后来，学校就不补习了，爸妈说多半是其他家长去反映了。再后来，爸妈发现，晟敏和丽旭开始好得像亲兄弟，心里高兴得不行。再再后来，他们长大了。

我现在还会想，若是没有那些被你窥破的心情，我们现在会是怎样？呵呵。所以，我感谢你的出现。

我的哥哥。

我的弟弟。

丽旭从阳台进来，又躺在沙发上，忽然桌上电话铃响，他伸长了手臂拖过话筒：“喂，你好。”

“丽旭啊，你把手机忘家了吧。我给你拿到学校，你明天来找我。”

翻身一摸口袋，再四处望，果然不见手机，冲着话筒说：“好。”下一句开始牢骚：“哎呀晟敏哥，叫你跟我住多好的，偏要住宿舍。你看，我找你还要到学校，多麻烦。”

晟敏在那边笑：“跟你住，让你妨碍我交女朋友啊？别弄得我好不容易找回来一个，看见你，一自卑，就跑了。”

丽旭开始撇嘴，哼哼，又拿这个说事儿，不就上次吓跑了奎贤新交的女朋友自己不小心炫耀了一下么？是那女的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于是回击：“什么呀。你的女朋友哪轮得到我吓跑，你自己往那一站就没女的敢过来了。”

“你咒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儿是不是？”晟敏开始哼哼。

“我哪敢。好了好了，你慢慢约会吧，不打扰你忙了哈。”笑着挂掉电话，虽然还听见晟敏在里面叫嚣着。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想活下去。

所以，我会在每天晚上临睡前祈祷，请给我，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