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醒来的时候眼睛首先看见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天花板。在无数个反复交错的梦里,他都会以如此平静而慌张的方式苏醒过来,在每一个安宁而又危险的夜里。今天,他又醒过来了,躺在对他而言柔软舒适的床上,他并未感到开心,但也不难过。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子。他侧了一下脑袋,看了眼墙上的钟,发现还没有到早上应当起床的时间,便如木乃伊般继续躺在床上。这并不是因为他太懒的缘故,而是早上会有专员来到他的房间给他更衣,洗漱。如果奴隶们不能做到这点,那么他们就要受到相应的处罚。他并不喜欢这样,认为自己的私生活被一群自己毫无感情并且陌生的人给窥视着、管理着,好生不自在。可是与此同时,他也不愿意看到那些原本无辜的奴隶因为他的任性而惨遭毒手。
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他的父亲是二十位创世主后裔之一,每天都要对世界政府目前的安排下达命令,鲜少有机会能与他一同聚餐、闲谈。即使能在一天的时间中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的父亲也只是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工作上的坏毛病代入到家庭中,他的父亲总是表现出威严而又不可抗拒的形象。在心情好的时候,父亲有时候会来他的寝宫走上一遭,询问他最近的学习状态,和族群里的关系怎样,有没有看上心仪的女孩子。在以上的三个疑问中,他只有第一点做得比较好,后两者则是比较糟糕的。Hinder长得并不难看,相反,他的脸型具有不符合天龙人的立体感,眼窝深陷,鼻子高挺,从侧面看,他脸上清晰的轮廓能够在圣地的光芒下映出一层朦胧的光圈来。加上本身至高无上的地位,同龄的少女就会无数是有意或无意地对他趋之若鹜了。他很反感这样。有时候在圣地里,看见那些女孩顶着滑稽可笑的发型凑在一起聊天,他就觉得庸俗。叽叽喳喳像麻雀似的。
十岁之前,他的世界只有书和奴隶。从他有意识开始,母亲这个概念就是淡薄的。由于没有妈妈的缘故,他总是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别的人不会这么看他。虽然有传言说他的母亲是因为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造成种群中都以慈悲而又怜悯的眼光看他。不会认为他是个没有母亲的野孩子。即使他的出生是建立在死亡之上,但那死亡同时赐予了他最神圣的光环。从一出生,他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享之不尽的财宝,以及呼风唤雨的能力。但这一切都无法弥补失去母亲在他心中所造成的失落感。
知子莫若父。似乎察觉到他在这方面的自卑,他的父亲给他安排的奴隶,大部分都是符合他对自己母亲的标准:总是停留在三十来岁,兰心慧质,总是带着一副仁慈的笑容。有了这些奴隶在了之后,他的厌世情绪相比以前是少了一点。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他很习惯地会对身边的奴隶产生感情。他的父亲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根据儿子的感情周期,他会毫不疲倦地更换一批又一批的人。每一个从他身边离开的奴隶,他都不曾了解过她们的去向。她们的离去静悄悄,在某一天的清晨,当他醒来,进门来料理他起居的人不再是原先那张脸,又换上另外一张温柔贤惠的、兰心慧质的、微笑的脸,他就开始审美疲劳了。之后等他再稍微长大了一点,读过更多的书之后,他开始学习读懂别人脸上的表情中更深层的含义。这是作为一名领导的必经之路。
从他之后的人生来看,微表情的学习是他通往毁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通过对别人表情的观察,他发现身边的奴隶脸上恭维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恐惧。那份恐惧扎根在每一张奴隶的脸上,令他们每一个看上去都非常消瘦,黑眼圈重重地印刻在下眼皮。恐惧是天龙人最好的武器,它在软弱的人们心中扎下了愤怒的根,同时又不给予阳光和水分。恐怖消化了他们的内心,让他们的余生在绝望中度过。除此之外,他那时候做了最糟糕的一件事。他开始研究起他的父亲。他借由他父亲的一举一动,慢慢剖析,研究,对照书本,结果令他自己都心痛无比。他的父亲完全将他作为一个功利性的工具在使用。除了利益,他看不到自己在父亲眼里的地位。他的这种想法在当时绝对要不得。可他不知道。他那时候正值青春期,有点逆反心理。只要父亲的事情做得不合他意,就变相地扭曲他的用意。自出生以来就没有体验过感情,他无法读出他父亲对他那严厉却又深沉的爱。等到他明白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从那之后,他的人生几乎全是晦暗的。他开始逃避身边同族的圈子,即使有宴会,或者是下界,他都以体弱多病为由一一推辞掉。但厚脸皮似乎是天龙人的通病,听说他生病,就会有一大帮子人带着礼品闯上家门来。更有甚者,还会有人带着一些奴隶上门拜访。奴隶中有舞女,有吟游诗人,有小提琴乐手,都美名其曰送给他缓缓神,娱乐娱乐的。他全都收下了,然后再全都弃之一边。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命令手下全把奴隶给送了,不只如此,他还把身边照顾他自身起居的人全都给解放了。他略略觉得自己在一个相似的人身上去寻找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其实是在自欺欺人。他的这种缺点,不可避免地遗传给了他的女儿。尽管不同的是,前者并不知道自己在骗自己,而Sherlock至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在自欺欺人。
他认为人生之中充满欺骗。无论是他的父亲、族人还是愚蠢而又可悲的人类,都在重复令人作呕的欺骗。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每日每夜的看书,睡觉。现在,就算有奴隶求着他进食、作息,他也不会照做。他知道自己只要不去照做,遭殃的则是他的奴隶们。反正他看不见。反正他感觉不到。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只顾及自己的损失。从前的他一去不复返,陨落于他那孤寂的少年时期。
这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了。
有人在二十岁死去,而他在二十岁人生才刚刚起步。
二十岁,某天早上他闲着无聊,把昨天已经读完的书重又读了一遍,如果对于文中的观点他尚未理解通透,他会重新进行思维导图的整理。那女孩就是这样闯了进来,门都没有敲,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惊了一下,如此没有规矩的奴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问道:“什么?”
对方低着头,眼神羞赧地往上抬,说道:“那个……早饭时间…到了…”
他皱起眉头。他太习惯平常那些如母亲一般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奴隶了,现在这个新来的倒像个小女生似的不太懂事,不过他也懒得叫人培训她:“我不想吃。”
他这么说了之后,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两手紧张地揉搓在一起,眼神游移不定,“那个……其实本来来这里的是我的妹妹……但是,她还小,是我自愿代替她的,所以……”
他不耐烦地拍拍桌子,“你以为这是饥饿游戏吗?”
对方吓了一跳,尽管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但身体却像个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他看着她那副软弱的样子,先是对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感到莫名的愤怒,随后又是一阵无力的叹息,最后他终于妥协了,“好吧,你把早餐拿来这里吧,我不想出去。”
她像只捡了骨头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高高兴兴地蹦了出去,在她轻轻关门的时候,他瞥了她一眼,无意中看到了扣在她手上的镣铐。
后来他想起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那是一切的开始,反倒认为所有一切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究竟是什么结束了,他也不会明白。他只明白在后来他竟然无可救药地、自杀性地爱上了一个奴隶。一个人类。一个低等的、下贱的生物。他像对待小猫、小狗般对待她,高兴的时候给她好吃的好玩的,生气的时候冲她发脾气,软弱的时候一个劲地叫她滚,无助的时候在她怀里伤心地哭,可她还是没有走。他的父亲、母亲、同族都没有人会留下来,却只有她没有走。她真正像个母亲一样包容他,爱护他,一点都不介意他的坏脾气,只轻轻地呵护他,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宠幸,让自己觉得没有被世界抛弃,于是他选在某个同父亲聚餐的夜晚,对父亲说明要和她结婚。
他的父亲听了之后,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而他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父亲。在顽固而冷静的持久战中,他听见老人这么问他:“你确定,你对那个人类有爱?”
他当时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但他认为是爱,“是爱。”
就此,老人再不提问,甚至连余下的几口饭不吃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咀嚼着无味的饭菜。他并不十分在意他父亲的举动,只想着接下来该如何结婚比较好。他没有那么无知,他知道自己一旦和人类结婚,必定成为家族的耻辱,而且还要遭受同族的冷落与耻笑。他那么无知,他不知道自己要么不结婚,要么死。
他是整个家族里的心肝宝贝,是唯一接续的香火,是珍贵的天龙人,那么代替他死的,只能是那个勾引他的人类了。
那天之后,那女孩失去了踪影。而他崩溃前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抛弃了。他又被抛弃了。像他母亲一样,像他父亲一样,那个女孩也厌烦了他,抛弃了他。随之而来的是她平日里对他的一颦一笑,她温暖的手心和带笑的眼角。如深渊般的恐慌袭上他的心头,他父亲严肃而凝重的表情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抱紧头颅,觉得脑浆要炸裂开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与他父亲抗衡。他父亲拥有的是无限的权力,足以一手遮天,而他至今为止所有的力量,其实都不过是他父亲权力的附属品而已。少了父亲,他根本就是个废物。他现在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夺回她?
实际上,他已经什么都办不了了。他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即使求助了,也不会有人帮助他。他现在对抗的,是世界上最高的权力。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对这权力卑躬屈膝。他咬紧牙关,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只得忍辱负重,恳求老人把女孩还给他。看着为一个人类变得如此卑微的儿子,老人心底实在不是滋味。他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失去仅有的一个小孩,对他来说就如同天塌了。如果说这位老人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那必然是在他权利的游戏里,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作戏码对待,成为他利益的工具,可是在同一时刻,他又对自己的儿子保持着沉默的情感。他的妻子以死换来的新生,对他无疑是惨痛的却又甜蜜的负重。
他被父亲带去了牢房。在深黑得见不着光的牢房里,他看见了女孩。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女孩了。她被人扒光了衣服,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头发乱成一团,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看见他过来,她猛然冲了过来,他被吓得不得不往后退,而连退几步之后,他撞上了后面牢房的铁壁上,一只肮脏的手立刻抓住了他的衣摆。女孩单手抓着围栏,另一只手伸出间隙外,在空中拼命地向他挥舞,嘴里胡言乱语着听不懂的语言。
他恐惧地侧过脸,看着身后抓着他衣摆的奴隶,对方迎上他的恐惧,满是疤痕的脸上带着扭曲,“疯掉了呢……哈哈哈。”
“这几天被折磨得很惨啊……”奴隶一张口,漏风的嘴里渗出血来,“被罗斯瓦德圣他们……”
他父亲站在旁边,幽幽地说道:“现在你还爱她吗?”
他吓的一拽回自己的衣服,跑回了房间。他扑倒在床上,回想起过去和女孩相处的所有短暂的快乐时光,以及与自己父亲一起时那压抑的沉默。他开始默默考虑起自己被人操纵的未来。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的人生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生,他将会被安排与一个不爱的人结婚,两个人或许会有一个小孩,或许两个。然后他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小孩。他的人生是一个死循环,就这么持续不断的继续下去,永远也看不见终点。
那一刻,他是拼死了心要逃离这里。当天晚上,他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从书架上找找出天龙人的历史和整个圣地的书籍研究出逃跑路线。但他发现从圣地逃跑并不简单,他没有船只可以载自己驶向大海。于是他决定在下界的时候逃走。
那几天里,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女孩疯狂的脸。她的温柔与疯癫揉搓在一起,反倒令他回忆不起她原本是什么模样。他不断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因为他没有打算带她逃走。他没有力量带她逃走。他只能拼命保护好自己。没人抛弃他,可他抛弃了所有人。那段时间里,他的生活被紧张、恐慌所笼罩,每天夜里,他都会哭着醒来。由于实在太紧张自己的计划会出错,他一遍遍地演算,核对,生怕被抓回,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变得疯疯癫癫。
可是当计划实行起来的时候,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他以购买奴隶为名,携着他父亲给他的奴隶前往香波地群岛的人类贩卖所。在贩卖所前,他把奴隶滞留在外,进去之后,他对负责人说要独自观赏牢笼中的奴隶,如果有什么自己稀罕的品种,会提前进行预购。看到这样的大人物,是谁都会点头哈腰的。于是他一人在关着奴隶的牢笼里,换上了自己准备的普通人的衣服,把防护罩脱下丢在地上,梳理了头发。更衣的时间是最恐怖的,因为他感觉到了奴隶对他的憎恨。这个世界的恨总有无数理由,在那段时间里他所感受的恨,是他迄今为止最恐惧的。那是无端的恨意,是即使他没有对他们做下任何事,他们都要扒下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他五马分尸。为这无形的恨意,他怕得要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只要换上另一套衣服,从敞着光亮的后门走出去,他就得背负世人的恨,他得放下曾经拥有的权力、荣耀与财富,去同这个世界的不公进行斗争。而如果他继续戴上防护罩,走回去,告诉负责人笼子里的奴隶他全部都要,那么他就可以不顾他们的恨,狠狠地去虐待他们。
他还是选择了走出后门,走出那条发着光的道路,在沐浴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他戴上墨镜,做好乔装,默不作声地走出人类贩卖所,风渐渐地吹来,远处的游乐园传来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他隔着墨镜看着这一切,感到了深深的——自由。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国家。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为国家的富庶提供了良好的先天条件,人民勤劳刻苦,国王廉政建设,国家的富足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然而在本国的皇室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是先古的高明的预言师做出的预测,预言着繁盛至今的国家将会毁灭在第五十八代公主的手中。现任的国王是第五十七代继承人。当时间越来越接近那个近乎诅咒的预言时,皇室内部的人也开始重视起这个事件,然而,当王妃生下小孩,确认为男婴后,大家悬着的心都随之安了下来,觉得智者千虑,必有一疏,都安安心心地照顾这个新出生的皇室成员去了。然而几年之后,王妃再一次生产,这回生下的女婴再次提起大家不安的心。
为了避免那样的诅咒发生,她几乎是在囚禁式的房间里居住的。出生之后的寝食起居都只能在一个房子里,会有人教她念书写字,会有人给她讲故事,会有人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给她。她的哥哥也会来找她玩,但是为了新王位的接班仪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她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的小孩嬉笑玩耍,会问道她的老师,说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那些小孩一样,为什么她的世界从一出生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小房子。她的老师听了这话,会很哀愁地看着她,再将原话转述给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总是会悲伤地把她抱在怀里,却别无他法。久而久之,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应该生活在小房子里,不应该说想要出去玩的话,否则会把妈妈弄哭。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毫无怨言地就这样活下去,可是,当她哥哥继承了王位之后,听到了这个毫无根据的预言,认为这完全是虚妄的诅咒。而他的妹妹却因为这种诅咒被囚禁在房子里整整十几年,每天都过着孤独的生活,既没有娱乐,也没有自由,一怒之下,解除了她的限制。说是说解除,坳不过父母的恳求,他把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整个皇宫,至少比原先那个小房子要好上太多。
她的世界从原先小小的一个点,变成了比点大上几倍的圆,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她第一次触摸到树木,第一次在草地上行走,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微风。每天有很多奇怪的人来找她兄长商谈,也会有从各个不同地点的旅人从世界各地带来她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她开始又想出去看看的心,一旦见过更大的世界之后,便不甘心自己停留在原地。她想出去走走。她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她哥哥之后,被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为此,她很生气,因为她认为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才是真正护着她的,只有他是帮着她,现在却是他拒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