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一个兄长,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年届七十的老母,原本一道走在旧商路上为探亲来的,不巧也一道遇上了沙暴。全亏代城主那一声令下,老母和一个幼弟在开挖商路的第三日头上被救起身来,万幸还剩一□□气。余下一兄一弟命绝于此,左右也算挖出了尸首,几日前已经认领回来好好安葬了。
说是死生有命,谈及一场大难里顿失两名至亲,妇人眼角不免沁出残泪,忙用帕子抹了几抹,复而强自笑道,“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得新当家的如此救命大恩,如今只要我在,就是天王佬子前来叩门也拿不动他!”
刀疤驼听得心塞,却不敢与悍妻拍板,只管不重不轻地在那哼了一声。
大话让女人给放了出去,践行起来靠的还不全是他这几年□□白道两头经营?这一趟浑水蹚进,混得好将来能有个护国大公耍耍,混不好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女人和自己两条性命都得搭进去!
然而妻子是指摘不得的,就连好多牵扯到道上的话都不方便照着她的面说,刀疤驼只能阴阴地盯住少年。为了护妻子一身周全,他还有好多不干净的生意瞒着家里在走。正经经营的铁匠铺不过一道幌子,他这过往十年之中从来没舍得断掉早年攒下的通道和人脉。明市的兴衰随着赤城政治的更迭飘忽不定,而暗市之中的一切则被亘古不变的人欲所驱动,刀疤驼深知它们才是大沙漠上四通八达的血管,里头流淌的是金子,流淌的是人血,流淌的是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狂徒一代代用人头祭出来的丰功伟绩。
狼王死了,赤城城主换了,哪怕摩多阎罗有一日突然从干涸沙漠变成了汪洋大海,他的生意还是照做,路还是照样开。只要钱流滚滚地摆在前面,就是他刀疤驼甩手不干,自还有大批新生翘楚等着接手。因而与其便宜后辈,不如滋润自身,一直到老得不成个人样为止,他刀疤驼是要一直把着这条财路的。
再有别的话说,就先让碍事的婆娘下去。刀疤驼用不难懂的眼神瞟了瞟少年。
阿修拉心领神会,接过女人手里的汗巾体贴道:“时候这么晚了,嫂子去睡就好,这里由我照顾着。”
她虽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未作推辞,了然的眼睛在丈夫与少年只见周转了几个来回,轻叹着气回客房歇息去了。待等到客房灯灭,阿修拉急急上前揪了刀疤驼一领子,压着声音逼问:“你是不是早知道陈亲王要反?”
“是。”其人答应得出奇爽快,眼波平稳地朝下藐着少年,“可你也别忘了这是我的家中,现时是你求了我来收留。”
悻悻一放开手,阿修拉坐倒在塌边椅上,黯然打量着眼前这间居室。他们所在这一间本是刀疤驼夫妇睡着的大厢房,而今二话不说都已让给他和百里安了,自己又还能有什么话说,“那谁人要反,你如何能提早心中有数?”
“那还不简单,我做的是兵器生意,赤城里有人在我这订了大批兵刃,要神不知鬼不觉在代城主出城这段时日运进里头,你说他是想拿那些去干什么?”
“谁?陈亲王?”阿修拉话一出口,便摇首自念,“大人物定然不会亲自来跑这个腿……”
“自然,出面的是一个无名喽啰,银钱则是从一个姓汤名今望的副将账上进出的。这一条,我接单前特意动用人手去查过,免得日后有人翻脸不认帐。”
越是脏活越需要留底自保,少年听着点头。心想那查账所得的单据应该还握在刀疤驼手里,白纸黑字地抵不得赖,“那汤今望又是个什么来头?”
百里安躺了多时,到此刻蒙蒙然微张开眼,轻启唇扉吐露了几句,“他是陈伯父……从东宇,带到这儿的亲信。”那吐息烫得如能灼人门面,叫阿修拉赶紧伸手一试他额首,果真,烧又起来了。
“那只是从前!”刀疤驼却是冷冷一笑,“多亏我起了疑心,再又详加调查了此人一番。阿修拉,你和你主子一道从此欠下我好大一笔人情了!”
听他话中有话,少年扬头探问,“怎么说?”
“那副将汤今望,听着一个东人名字吧?先是他确实是陈亲王麾下亲信,但后来暗地头里改旗易帜,你猜他现时实际为谁做事?”
瞧刀疤脸嘲谑万分之神情,阿修拉再往东人的反处一想,一个令人生疑的名字不禁跃然而出——
大将军木翰那。
难道不是陈白桦两面三刀戕害义侄,而是那身上流着大漠血液的虬髯大汉有心谋反栽赃?
不顾身体虚弱难持,少年城主一听闻陈亲王戴罪的嫌疑可有所洗脱,赶忙憋了口气一挺身坐起,张手扯住身边的阿修拉,“趁天还没亮,你、你快进回赤城……”
“翻墙入室窃听勘看——?”阿修拉拨了他的手,但只站起身来一径苦笑,“都是我拿手的活计不假,但瞧您是拿我的坏处使用越来越趁手了。”自己早有心祸乱之后做个良民安安生生过活,但此一身上下,在百里安眼里看来就不见得有哪里好?
就凭你,那还真是一身上下都挑不出哪里好。刀疤驼斜斜的眼睛好似在说。
-----------------------------------
愤愤然回瞪了一眼昔日同僚,少年这就打算出发。临走前他找铁匠家多要了一条深色布巾蒙住头脸,又嘱咐自家主人好生将养身体。再最后掂量掂量此间女主人信誓旦旦维护代城主的诺言有几分可信,他终于还是难以全数放心,因而把随身一把弯刀传到百里安手里捏着。
少爷人长这么大还没握过刀子,更何况是此等当真吃过人血,锋刃满是冷冽的真家伙。百里安刚一惊愕欲语,少年却带着他的手将之遮在枕头底下,”嘘“了一声叫他不要声张。
直到觉得事事都妥帖无疑了,少年这才出门上马,心逼着自己这一夜定要快去快回。
刀疤驼嘴上不说,心头倒是暗暗吃惊地想:这人面修罗从前手起刀落砍杀无数,如今还真真是变得大不一样了。
不过是十年后再见换了个主子跟从而已,一尊修罗像竟能平白无故生出一颗体谅别人的心来?
转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百里安,刀疤驼到底没从眼前人虚喘的模样里看出什么不同寻常,但只可说:其人那副苍惨无色的容貌实在是叫人看了浑身都不自在。这白子城主是对他婆娘有恩,对自己那只是难。他如今光是忍着没抄起扫帚把妖星扫地出门就已经客气非常了,阿修拉一走,更难再有好脸色对待。
“你是阿修拉的朋友,我自然不会拖累你们夫妇二位……”心正埋汰着,代城主百里安若有读心术一般如此言道,一边艰难步下了床榻。却是他往前走一步,刀疤驼照着退上一步,连被前头的人影罩住了都生怕会沾染霉运:“你、你可别轻举妄动!那小子脚程飞快,回头一见这屋里缺了小祖宗你,老子就真得去见列祖列宗了!”
不早不晚就是此时,一顿乱拳砸门之响骤起。刀疤驼往地上泄气地一坐,心道可巧不是,霉运这就来前来光顾他门上。
伙计跑进里屋通传话语,说是这一回门口围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要进屋排查,量他愿意也得开门,不愿也得开门,百里安这就要藏不住了。
“抄家伙吧。”他那短见识的婆娘从客房出来,手里握着左右两把菜刀。
刀疤驼不看还好,一看见自家贱内这等鲁莽,少见地粗了嗓子一大声吼:“叫你睡觉就去睡觉!谁让你出来添乱?”
“死驼子!那你现在还能打老娘眼皮底下刨出个地洞来吗?“
还真被她气头上随口一说的胡话说中了,刀疤驼认命似地蹲身在床下捣鼓了一阵,也不知几下机关如何拨弄,叫那床底的地块陷下去一处,真的露出了一个可供一人藏匿的地洞。
“好你个驼子……”女人看呆了一时,一旦回过神来,头一个反应竟是卸下鞋底照丈夫头上狠狠扔来:“你到底没听我话!到底不肯罢手推了那些脏活!好好过日子你要这么个地洞做什么?你说!”
直到伙计劝着说兵爷们就要闯进来了,刀疤驼这才算逃过一顿指骂,匆匆地把百里安引进地洞藏好。
量说平日,刀疤驼的这个小铁匠铺也没少官兵光顾。他在摩多阎罗的重狱典上留着案底,多次曾用巨财赎买罪身。如今虽说改头换面成了自由经营生意的一介匠人,然而明眼人都知,这是个坏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