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当时回视着祭司,眼神里的紧张与谨慎好似正面对着与之前全然相异的另一个人。其人濡湿的眉眼看来格外柔弱无害,他却不敢放松地张起了满身戒备,戒备着一些阿修拉尚且不得以洞彻的隐秘。
水面无痕,至于那暗流之下汹涌鼓动的本性是什么,莫有比百里安更痛彻领悟的人了。
“我不知道。”四处悄然,阿修拉却不知听见了什么,仍发着抖,喃喃自念说:“我不知道。”
他脸上泪水和池水糊在一道,叫百里安格外觉得自身无力。七殿有意,纵使令缠绕在阿修拉耳畔的细碎语声终年不休,旁人也是听不到一丝半毫的。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不过是大着胆子对池中人高声呼喊:“七殿大人,敢问迦楼罗所在何处?”
“近处!”
蓝鸟在上嘎嘎尖叫。
百里安不过是讶异地往上看了一眼,再低回头时,只见白衣祭司已经好端端立在池边了。看那神情淡淡,想是平日里清心寡欲的大祭司又回来了,百里安这才暗自长吁出一口气。正绞着衣角上的水,七殿朝两人凝望了一眼,少见地再次启口亲述:“挡着他,江河湖海,勿近。”
“白子这就要走!阿修拉不必再来!”
蓝鸟最知主人心意,飞起来如此叫唤了两声,这便要带两人出去。黝黑少年恋恋不舍回头多看了一眼,但见一重垂帘缓缓落下,隔绝的是别样奇诡的一个水世界。三日月这一趟走来,他意料之外地多了一段奇遇,而百里安得的却只有两个字:“近处。”
或许觉得这简短两字的回应实在太过敷衍,蓝鸟送他们到殿门之前,突要他们在此等候着,自己飞进里间叼了一张字条出来。阿修拉不识字,听百里安用别别扭扭的龙语念了字条一次,还是改回官话顺溜自在:“……阎罗烈火,听我号令于此。”
这句话又是派什么用场的呢?
“大约是符咒。”百里安如此思量。然而他自己不通术法,拿着一贴符咒实在也别无用处。
虽不算是毫无收获,但百里安实在后悔此行把阿修拉带在身边。小少年是大漠里长大的土孩子,就是做盗贼时见过的珍宝多,所知的奇人还是少得很,因此陡见过一个美如谪仙的七殿,心思涣散得好几日都叫不回神。
“少主,”他近来一认真瞧着自己,百里安就知道他又要追问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彼世宗的七殿究竟是男是女?应该是女……不,肯定是女!是也不是?”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少年城主打起哈哈,实在是不忍说他心属之人年岁两百有余,早已丧失了分化性别的契机。
既非男,又非女,如此孤家寡人地过上一辈子,兴许就是通晓天地事的代价。
------------------
步出彼世宗神殿,趁夜离开三日月,百里安与阿修拉二人踏上艰辛不减的回程路。虽不必像来时那样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赶着回去,停下来逛逛市集的闲暇也还是没有。行至承乾关,正好是次日天光大亮时,大小客栈都开了门来洒扫庭除。扫地杂役举头看见两匹人马入关,远远吆喝一声“客官住店否?”,终于叫疲乏至极的两人抵挡不住,付了钱要来一张床、一块地分别休憩。
这一睡下去人事不知,足有约莫三个时辰长短。阿修拉在地上睡饱了舒舒服服的一大觉起来,半眯着眼攀上床沿。一手往里摸到床褥是冷的,他惊了一跳睁开眼看,果然又不见百里安好生安歇在上头。
“如此下去身体可怎么支撑……”少年不禁为人担忧。
他自忖是个命贱好养的,连日奔涉都已被拖得如此劳累不堪,百里安锦衣玉食惯了的少爷人家,日日起来得倒比他更早,夜深也不舍得睡,想也知道是靠一股气硬撑着。但凡透支了一副血肉之躯,补回起来总要加倍艰难,但就是回了赤城也没有什么安歇的光景留待给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城里此时必定乱作一团,少说也得有一千张嘴等着代城主喂,还有另一千张嘴喋喋不休地数骂百里小儿这般那般哪里都不作为。
有本事倒叫他们走这一路试试,真是路途劳顿、苦不堪言。
另一头,七殿那里辛苦求得的兆示也实在太过模糊。说什么迦楼罗就在近处,那近处又是哪一处?是在谁的近处?
阿修拉搔搔头想不明白,不过至少还算是睡足了也补齐了精力。而百里安则为试图参透其中而落得眠无好眠。
许是心事挂身,头上如有一根丝线悬着吊着,少年城主只稍许歇息了一时。到他一大清早起来推窗而望的时候,阿修拉还在硬地上睡得呼噜咕噜。难得小东西有心把舒服的高床软卧都让给自己,可惜这锦绣里躺着的睡得倒并不如沙土上歇着的安心自在。如若可能,他也实在羡慕阿修拉这般的生如无根之萍,心无千千结结。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与自己不同,是漂泊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的存在。
最起初,大概就是为其人原始而野性的生存意志所吸引,他才对脖颈上的小伤既往不咎,甚而萌生了念头把一条牙口淬毒的“摩多阎罗之蛇”带在身边。
蛇是难养熟的,他心里明白。不过去往三日月这一行,他无心扔下句“要跟便跟”,不曾想到阿修拉真的跟了上来,而且一跟就是这么多天,不发怨言,不弃不走。早早排布好的行程紧凑逼人,原是为自己一人上路所用,想想委屈的是自己的身体,撑一撑也就过了。现下多携一人受劳苦如此,事先也不曾支会,到底是他对不住阿修拉。
“少主回来了?”百里安在外透了透风,转悠一阵回到厢房,一眼瞅见黝黑少年端端正正盘坐在地上。他那两手抱着自己两条胳膊的模样好似等着自己多时了,一股兴师问罪的腔调:“少主既回来了,有空不妨坐下来。我有一番话憋着多时,实在不说不痛快。”
正巧,百里安也打算找个时机道歉,于是恭敬不如从命。也这么有样学样地席地而坐,正在少年对面。
客栈厢房里原本圆桌和高椅一样不缺,做主上的却勉为其难往脏兮兮的地面落座,为的不过是求一个视线相平。百里安如此诚心待人,阿修拉又岂是块石头心。他本来对出身与己天壤之别的那些名门贵胄规避不及,唯与百里家一对兄弟有缘。百里屠苏是待他有知遇之恩,之于百里安,一开始只觉得他眼里无有尊卑、待人又总是亲切,左右叫人讨厌不起来。到现时,不觉间已把其人宽心与否、安危如何之类,事无巨细地都放在心上了。由此才有如下一劝:“少主,这样紧张的行程,日后不要再试着走了。”
话锋虽不客气,阿修拉却是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肩膀,一边真心实意在为对方考量。
百里安低头称是,料想眼前少年接着就该抱怨这一路走得如何筋骨酸痛,屁股如何堪堪要被马鞍颠烂云云。但意料之外的是,阿修拉没多提自己的苦处,倒是猛地往地上砸上一拳,声音坚实地补充:“我要说的是,不管是拖着别人走,还是自己闷声不吭地走,全都不要再走了!”
百里安一怔,反而听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我自己一人的话,这路还是姑且能走……”
“就是这样才不对!”少年追着他的话尾缠了上来,“就是这样把自己身体糟践透了,赤城里那一滩乱还是那一滩乱。说得难听些,您就是为了治一座城累到吐血死了,这血吐完了没有结果,也不会有人稀罕您搭上的那条命。”
代城主纤白的睫羽一动,不免撇嘴苦笑起来,“听你说出这话来,我是该以为你在用不中听的话担心我呢,还是该以为你在数落我有心用力却全没用对地方呢?”
到底是读过书的大少爷,阿修拉早前还担心自己口舌笨拙地说不清楚,没想到百里安是一点即通,“二者都有吧。少主你可记住了,性命是天底下头一号要紧的身家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百里安听着空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还有后头那一点,努力确实是好事。”少年边说,真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但我瞧您一味辛苦、一味逼得自身受苦受难,最后倒成了逃避现状的借口。”
这一句声音不大,但却始料未及。百里安毫无防备地好似听见自己心上“倏”地一声,恰如利箭贯纸,毫不留情地戳得他心上一个破洞。
逃避?他为赤城奔波了这么许多,怎么还能叫旁人看来是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