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微微怔住。

走下场的瞬间，早稻田的队员们几乎瘫倒在椅子上，毛巾盖在头上，没有人说话，他们似乎都还沉浸在这极其悬殊的实力所带来的冲击中——这样的表情，黑子并不陌生，从帝光时期开始，每一个和奇迹的世代交手过的队伍都曾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们需要时间去接受、去调整，又或者直接放弃。

那些狂想梦想肖想理想，在奔跑不休然后亲吻荣耀的机会轰然来到之际，却又残忍地泯然而逝。

荻原拧开一瓶水，没有喝，而是从头顶浇下。水流冲开汗渍，露出他清晰而坚定的眉眼。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目光扫过每一张垂头丧气的脸。

“抬起头来！”

荻原沉声打破了此刻的死寂：

“看着我——我们的对手是奇迹的世代，无论多么大的分差也没有什么可耻的！但是，能站在这里，和他们全力一战，打到最后一秒也不放弃——这就是我们的篮球！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群天才看看，不是只有天赋才配赢得尊重！打好每一个球，守住每一次防守，让他们记住我们的名字！”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信念。早稻田的队员们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绝望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是啊，还能比现在更糟吗？既然已经身处谷底，那每一次触底反弹，都是向上的证明。

杉山，那位被紫原一次次撞开的中锋，猛地扯下头上的毛巾，露出通红的眼睛，低吼道：

“没错！至少……至少要拿到一分！”

“对！不能让他们剃光头！”

“防守！咬死他们！”

“我们还有黑子呢！才第一节，才刚开始而已！”

黑子看着身侧队友们眼中重新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斗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在片刻的失神后，涌上来的并非鼓舞，而是一股强烈的、让他觉得羞愧又恐慌的情绪。

……希望。

他竟然……又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希望。

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这场友谊赛呢？两天的临时磨合，面对的是完美无缺的奇迹的世代，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带领这群普通人创造奇迹？他凭什么再次成为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帝光时期，那个哭着问“为什么”的荻原君的脸，与眼前嘶吼着鼓舞士气的荻原君的脸，倏地在他的眼前重叠。

那股深埋的、名为“愧疚”的毒藤，再次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弥补。必须要让这场比赛变得有意义。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将自己燃成灰烬，也要将这虚假的、危险的希望，变成真实。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回响，压过了理智，汗水渗入右眼的刺痛感，混合着场馆内过于明亮的灯光，让黑子的视野边缘恍惚了一瞬。

面前的队友们奇异地让他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只在东大体育馆幽暗的顶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技术组前辈。

记忆的碎片无声地插入这高度紧张的节奏缝隙。

那是在一次比赛后，他走错了路，误入了一间位于场馆对面顶楼的小配电房。那里曾是一间旧的舞蹈教室，地上铺着灰色的、脏兮兮的榻榻米，四面是附满灰尘的镜子，角落里堆着遗落的饮料罐和过时的服装道具。顶上是横七竖八的场馆框架，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与蛛网。

一个同样没什么存在感的青年，就躺在那片废墟般的榻榻米上，无趣地、一遍遍转着指尖那颗皮革磨损、字迹都已剥落的旧篮球。他的指甲光秃秃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青年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每一天的喧嚣落幕、人群散尽后，从这边顶楼的控制室，穿越整个空旷寂寥的场馆，走到对面顶楼的这间小黑屋里，关掉总电闸——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日复一日。

“前辈也看过《兰贝斯的丽莎》吗？”黑子看到青年身边倒扣着的书，罕见地主动开了口。那是毛姆的第一本书。

青年只是“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再次问道：“前辈是不是也很喜欢篮球？”

青年依旧沉默，只是转球的手指愈发熟练。

直到青峰咋咋呼呼地找进来，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夹在腋下抱走。那时，阴影中的青年才看着青峰紧紧抓住他胳膊的手，忽然用沙哑破碎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太久没开口——蓦地说了一句：

“……你们今天的比赛，很精彩。”

那是黑子听到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再后来，他只知道，每一次东大主场比赛胜利，万众欢呼，彩带飘落，人们为场上的英雄们沸腾。而那位前辈，总是沉默地穿过沸腾散场的人群，逆流而行，走向对面顶楼的暗处，履行他唯一的职责——关掉灯。

仿佛一个仪式，为所有的荣耀与喧闹，划上最终的、寂静的句点。

他们再未有交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有时黑子也会想，那道沉默地走向黑暗的背影，是否才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热爱者”最终的归途——没有天赋的加持，没有聚光灯的眷顾，只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一遍遍重复着无人问津的练习，连指尖都磨出茧子，却怎么也触及不到那只属于天才们的赛场，最终连那份热爱本身，都变得寂静无声，如同那小小的配电房一样，被遗忘在光辉璀璨的赛场背后。

而此刻，他看着身边这些拼尽全力、汗水砸在地板上却依然看不到丝毫胜算的队友们，那个沉默的背影仿佛与他们的身影重叠了。

他无法忍受。他绝不能让自己珍视的人，也沦为那样被遗忘的影子。

黑子收回思绪，目光落在隔壁的席位上，与青峰的视线刚好相撞。

啊啊，是了。

就像青峰君一样——比自己有天赋的人比自己还要努力。于是有些事情看起来好像再怎么努力也依然无能为力。因为体能太低，于是接球失误，抢板黄油，投篮糟糕；平衡能力太差，于是被人家一步过，快得自己根本连被晃倒的机会都没有；被对手照脸干拔，竭尽全力的封盖却连对手的下巴都摸不到；被对手无情强吃，要球，转身，得分；瘦削的身体累得痉挛却依然无法避免被碾压的结局。

没有天赋的普通人……就真的没有，一丝赢的可能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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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在第二节哨声响起时，逐渐有了答案。

当青峰再次如同黑色闪电般撕裂防线，直冲篮下时，那个被他一步过掉的早稻田小前锋，脸上不再有之前的呆滞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咬牙切齿的凶狠。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回追，在那道黑影腾空而起的最后一刻，奋力跃起，徒劳却拼尽全力地伸手干扰，哪怕指尖离球还有很远的距离，那份决绝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觉悟。

青峰挑篮得分，但落地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种感觉……并不痛快。普通人终归是普通人，哪怕再怎么借助哲的力量，也是不可能追赶上天才的速度，所以他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搭档要执着地与那些普通人一起，打这场必输无疑的友谊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