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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呢,不过近四年罢了,许多事情盖已模糊不清,余下一个渺远朦胧的轮廓,某些细节则异常清晰。循着这些边角记忆往回走,还能看见那一天金色的热辣骄阳,太阳底下逐渐拉长的影子,角落里毫不吝啬地闪烁着多芒的光。
那年我十八岁,距离母亲去世已三年,父亲走了亦六年有余。母亲昔日在医院时早料理好身后一应事宜,她是要火葬的,没那些妆容寿服的讲究,只在父亲周围置办块墓地,挑选了个颇为眼顺的骨灰盒,面上一径的安详与宁静。
还未入院的时候,母亲拉着我整日奔波劳碌,我看着她将与父亲一道打拼出来经营十几年的超市卖了,一部分钱在银行里为我开了个户存下了,另一部分换作两个旺铺门面。她找来律师和家对门离了婚独身带着孩子的李阿姨,商量着等她走了将我的监护权转入她名下。
“唉,妈妈也做不了什么了,那两间店铺先租赁出去,等你成年了就是老婆本了”,说着她自己先乐不可支地前俯后仰,冲我摆摆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健康平安就好,没有下过一辈子的决心,就别祸害人家女孩子。”
彼时她已形销骨立,唯笑时依稀余下几分温润婉约的影子。我看着她翻来覆去不住咳嗽,整夜整夜地,手死死攥住棉被一角,胸腔鼓噪撕扯,“呼哧”咳出血来。她抬头,拼命向后仰去,好似这样能压迫病魔将其驱赶,脊背弯曲像一柄死神的镰刀,一支绷紧到极致堪堪要折断的弓。
这样撑了半年,撑不住了,走了。不是因为忍不了痛楚,是真的撑不下去,医生呜哩哇啦一大堆,总结起来不过就是:身体机能迅速衰退,人呐,禁得住这个痛,也受不了这种苦。
我原先是埋怨的,她每次治疗出来与我言笑,周围人沉痛的神色,两次三番欲言又止,我一概读不懂,只想她为什么不多撑一会,就是为了我,多撑几次,万一就好了呢?
后来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隔壁房有一个病人,住院没多久,成天寻死觅活,拉着医生苦苦哀求,说医生医生,您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我是真不想再遭这份罪了。他十年前入过院,发现时尚早,治疗算及时,提心吊胆谨小慎微过了十年,架不住病魔从来不讲道理,痛苦与生命,也从来不是等价交换的关系。在他身上,我看见了一个腰杆挺直堂堂正正的人,如何被病痛折磨得卑躬屈膝痛哭流涕。我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母亲是否也跪倒在病魔脚边奴颜婢膝,但我知道,她确实是,捱不过了。
到最后,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勉强看出个人形。这具躯壳扭曲、变形,像伸缩过了限度的弹簧,锈了旧了,一日日益加沉重,刺入骨头里钻心的疼。
这样撑下去,成与不成,都是痛苦。
我目睹她一步步走向生命尽头,祈望着宛如凋敝的枯树在面对寒秋凛冬时近似于无的希望。面对死亡时,尚有人能从容不迫视死如归,可面对痛苦呢?那是每时每刻落到实处切肤的痛啊,单是被宋肆扬伤过一次,我已心痛的无以复加,而母亲,她那时又如何能够坚持下来呢?
想必是为了我吧。于是,那一丝丝怨念,于不经意间,又似恍然般消散,在母亲已离开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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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要为自己找个慰藉,在感情上,亲情、友情、爱情,怎样都好,不然在这俗世风尘飞沙走石,真真要渴死了去。
我孤身跋涉荒漠,渴惯了,也无所谓甘霖与污泥。
这样说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毕竟李阿姨待我很是不错,我与李昇也称得上是至交好友。但缘分这种事向来捉摸不透,知己未必能慰己,慰己也无须懂己,有这么一个人,你一见他就欢喜,想在掺了红酒的棉花糖里打过滚儿,站起身熏熏然晕陶陶的,甜腻得龇牙咧嘴,扑了个踉跄又陷下去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只这么一瞥,站定了望定了,哪晓得心也定了。
若只是这样,倒也无事。我又能坚持多久?两年?三年?人心都是肉长的,长久得不到回应自然干涸了,再汹涌的暗恋都得无疾而终。
可邪乎地,那球卯足了劲往我面门上撞,加之溽暑酷热,本就燥火难平,这么一砸竟是晕了过去。
待到醒来,入眼是尽目的白,我微微侧过头,一道颀长俊拔的身影撞入视线。他斜倚在门边,双手自然垂落,略一低头,与我四目相对,唇边轻巧绽出一个微笑:“嘿,你醒了。”
那个笑容,那个笑容时至今日我也是记得的。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一双笑眼钩子般撩人,头与颈构成一个绝佳的角度,我仿佛能看到四季流转光影如何在这张脸上变幻,每一寸永恒压缩成瞬息,随意撷取一副都该死地令人心动。
我至今念念不忘萦怀于心的,从来也只是这一幕,每一分每一秒都纤毫毕现地刻骨铭心。其实老实讲,他皮相是极好,却也并非超凡脱俗毫无瑕疵的好看,但鬼迷心窍般,哪怕是略显削薄的嘴唇也极合我心意。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周遭只是白,天地间就这一抹颜色,那样的鲜活热烈,让人忍不住溺毙其中。
近乎是痴了。
他见我许久未回应,迟疑着直起身,我看着他一步步缓缓走近,顿时心如擂鼓。他伸出手贴近我额头一试,眉头微蹙:“不热啊。”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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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一见钟情,毫无逻辑道理可言。
我曾疑心自己是否骨子里有浪漫轻率的基因,毕竟父母亲的婚姻是私奔的产物,母亲在很久以前已将一切告知于我,她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如果权力受到阻碍,你要有捍卫这种自由的勇气。